韩秀禾这快意的一脚,也将自己的丈夫踢走了,漫漫秋夜,丈夫再也不应景而归,只在早上开车回来接小志去上学。
秀禾将南家坡底的几株柳树砍了枝子,满坡的栽起来;河滩里的柳树多少年无人管理,秀禾也将柳枝砍下来,就近栽植。秀禾起早贪黑的栽树只为自己累到躺下就能睡着,不要翻过身来满眼月光,背过身去身披月光,闭上眼眼里只是建雄对那个挣工资女人的温存;秀禾不能这么想,一想五脏六腑都绞成一团,唯有捂在被子里哑声痛哭。
空荡荡的炕上,单单躺着一个秀禾,门吱呀一声,秀禾听得见是建雄回来了,然后是建设打水洗脸的声音,建雄在刷牙,建雄在秀禾身边躺下来了,秀禾感觉到了他的声息。建雄的声息近在身侧,秀禾紧张得浑身紧绷,是推开他呢,还是扑到他怀里痛哭一场。建雄你还知道回来,还知道家里有个我啊!但秀禾的手臂还在麻木。怎么又是建雄背对着她,在抱着那个女人呢;怎么能这么欺负人呢,建雄你欺负我太过了!秀禾回身要打这一对狗男女,却怎么也动不了,全身僵硬,连手指也动不了。难道秀禾又是梦魇了。
秀禾终于能动了,起来一看,炕上哪里有建雄呢,门还是好好的关着,刚才不是听真了、看真了炕上有建雄么!秀禾突然觉得恐惧,这空荡荡的窑洞,真的要把秀禾围困成疯子么,再也不能将自己困在窑里了,这多么可怕。
秀禾一扑推开门,风一样在院子里来回飘移。阔大的院子里,静无声息,天上一勾月,不要再这么明晃晃地割扯秀禾脆弱的心肠;那满天繁密的星星啊,都下来吧,下来围着秀禾,陪陪冷寂荒凉的秀禾。泪一出,秀禾才觉出秋夜的阴冷,冷风透过薄薄的衣裳全方位拥抱抚摸着秀禾。
“中有双飞鸟,自名为鸳鸯。仰头相向鸣,夜夜达五更。行人驻足听,寡妇起彷徨。”秀禾在课堂上百思不得其解,寡妇为何要半夜起彷徨?秀禾现在知道了,寡妇不是为了向往新生活,而是被旧有的无生活逼到要发疯。
冷风吹彻,秀禾回屋缩进被窝,满心是咒,一腔是哭。你个狠心的南建雄,天亮我就去杀了你,好让我做一个名符其实的寡妇!韩秀禾你真没情形啊,离了南建雄你不活了么,没了男人的那一身皮肉,你真的要疯魔了么!
两三月功夫,秀禾瘦成了一条线,公公婆婆只有加心的做了好吃好喝宽慰她,软语打发她回娘家散散心。
黄河岸边的牧羊人老韩接到亲家的电话,全然对老伴说了:他们最放心的女儿出了大乱子,即将迎回来的女儿还不知是个什么样子。韩家妈妈一听,当即躺倒了,唯有强打起精神准备着迎接女儿。今年红枣丰收了,可韩家妈妈一听女儿遭了这么大的难,看见再好的红枣也没了心情。
女儿该到了,太阳都要落了,左等右等还是不见女儿 ,韩家夫妇急得心慌眼跳。
韩家大大披了衫子,端直向自家枣林去,果然,在枣林里看见了女儿正展展的趴在林坡上哭。
那亲切的土地,醇香的土地,韩秀禾趴在地上放长了声嚎,脸贴在清凉的土地上,五脏六腑贴着土地,只有在故土上,才有了依靠、着落,才能够这样大声的哭、出声的骂、放声的歌。那一首从未唱过的歌就这样冲出了秀禾的胸腔。
青天蓝天老蓝天呀,
杀人的老天你不睁眼呀;
杀了人家我不管呀,
杀了我韩秀禾呀实可怜。
南建雄,我恨死你八辈祖宗。
冰凉的土贴着秀禾的胸口,充满了秀禾的手心,秀禾又哭又唱,又踢土又打滚,又捶打胸口。
韩家妈妈悄声跟着老伴来了,看到女儿躺在地上如此不堪,心疼得眼泪直流,出声要唤,被老伴按住了:“悄悄的,悄悄的让哭够,咱的女子咱晓得哩!没事,啥事也没有,你放心,哭一回啥事也没了!”韩家妈妈站在老伴跟前,睁大了一双模糊的泪眼,想看清远处坡坳里的女儿,身子虚软地靠近了老伴一些,仿佛这样才能确切地感觉到女儿会平安无事。
秀禾拍打尽身上泥土,提起行李回家去,一进院,就听到大大在电话里说:“亲家,小志他妈回来了,你放心,都好好的!”
妈在灶前忙,一盆热乎乎的水里,浮着一块崭新的白毛巾,上有三道红,中间是一个红艳艳的双喜字,这样古老的一块毛巾,又是妈藏了多少年。秀禾把脸埋在湿热的毛巾里,鼻子、眼睛、紧绷麻木的脸都松开了。妈又端来一盆热水:“再洗一遍,你小时候,洗脸就爱洗两遍,热热的,把脚也洗一洗。”
秀禾手脚洗得净净的暖暖的,坐在炕上,妈端上一碗钱钱汤,这又似饭又似菜的钱钱汤,这养育秀禾长大的钱钱汤,那熟悉亲切的味道一化入嘴里,秀禾顿然间涕泪两行。
乾坤湾,秀禾从小就熟悉的一道黄河转弯,这个弯转得极圆满,像是蝌蚪掉头摆尾,只是这个蝌蚪大了些。儿时的秀禾,下到河底去听过黄河水声,远远的朝湾里扔过小石块,招来了大大一顿骂,大大就差打她了。乾坤湾的右岸是一道婉转的层岩绝壁,壁高数十丈,站在右岸俯看乾坤湾,浪涛滚滚的黄河被压成了一道水波微动的寻常河流,离岸再近些,便有晕眩感。秀禾现在明白当初大大对她和弟弟们的严历责骂了。
如果从这绝壁上略一打滑,顷刻间就会成为落入乾坤湾里的一块碎石,一个水泡也不会有,就彻底的消失了。
秀禾多长想彻底消失,什么感觉也不再有;秀禾晕了,双脚晕晕乎乎向更逼近的河岸上移。
“秀禾!你那是做什么哩!”是那么威严的声音。
秀禾一惊,回身几步跑向大大,跪倒在大大跟前,双手捂脸,痛哭流涕:“大——,人活下怎这么难!太难了!”
“娃娃,人活着,第一条不要寻死;再一条,不要疯了。你退开一步想,何苦要把自己逼到这死角里呢!你和建雄的事,我和你妈都知道,你婆婆电话里哭鼻流水的给你妈说了。你不要哭,你别哭!你听大给你说。建雄的事,我就知道你接受不了,先不说你俩的关系,你先在咱家里就抹不开这颜面,你心里肯定想当初大大妈怎么反对,你又怎么不听话;大大当初反对你,不是反对你和建雄,是反对你结婚早,大大是想让你再补习么,但那不都是过去的事了,过去了的事情,你再不要翻老账连根带蔓扯到一起。建雄的事,对你来说是头一遭,你想不到接受不了,这是实情;但你想一想,古往今来,是你韩秀禾一个遇到这样的事么,从皇后娘娘到庄户人家的媳妇,她们没你付出的多,还是她们方方面面都不如你。
你上次回来说,受了钱的气了,大就知道你有事了。你要这样想:许多事,错不在你自身,也不在你认为错的那一方。事情往往是由事不由人,你念了那么多书,怎么都是为了考大学用的呢,怎么不在生活里头往开化呢!人这一辈子,能拿自己有办法就已经很不错了,不要老是想着改变、决定、责备别人,哪怕是你最亲的人。小志你最亲,现在还小,长大了也可能更好也可能不听话、变坏,你要接受得了,你接受不了不是白白的折磨你自己么。
三个娃娃,你是女子,但大大心里从来是男女平等,大半生努力,滴酒不沾,大大能想到秀水是个只要酒不要家的东西么;秀川心浮气躁,能成个什么事呢。人能不能逢着机遇是一回事,有没有那个好品性、能不能把握得住是另一回事,平常人的家也得当一个国家来治,平常人的一生也得当大将的一生来审时度势,顺应天地顺应人事,可不要被天地人事全左右,更不要为他人事急坏了自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