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章 椒墙泪(1 / 2)

永巷的风卷着枯叶掠过宫墙时,翠袖正蹲在井边洗帕子。皂角水溅在她冻疮未愈的手上,疼得直抽气。远处传来画舫上的笙歌,那是新封的李美人在太液池设宴,她昨儿见过那姑娘,十五岁的脸嫩得能掐出水,腕间戴着的翡翠镯子,比皇后娘娘的还通透。

“翠袖,把这筐脏衣服送去暴室。”掌事姑姑扔来个竹筐,压得她本就佝偻的背更弯了。筐底露出半片罗裙,月白色缎面上绣着并蒂莲——是前几日投井的刘才人穿过的,听说她侍寝时说错了话,被皇帝罚跪整夜。

路过椒房殿时,她听见皇后的笑声。自从卫子夫生下皇子,这笑声便常从鎏金殿门飘出来,混着沉香与蜜糖的气息。翠袖低头避开抬着食盒的宦官,却瞥见食盒里的红枣莲子羹,想起家乡坐月子的妇人常吃这个,心里忽然钝痛——她进宫那年也十五,如今过了三个本命年,却连皇帝的面都没见过。

“贱蹄子!走路不长眼?”尖利的呵斥声传来。翠袖慌忙低头,看见一双绣着金线鸳鸯的蜀锦鞋停在面前。抬起眼,便撞进王美人冷厉的目光里,对方指尖的护甲片擦过她脸颊,留下道红痕:“把本宫的帕子弄脏了,你赔得起吗?”

帕子上绣着并蒂莲,花瓣边缘染着胭脂色,像极了今早她在井里看见的落花。翠袖攥紧洗衣槌,指甲掐进掌心:“奴婢该死,请小主责罚。”

“责罚?”王美人冷笑一声,“你这种贱骨头,也就配尝尝盐水擦伤口的滋味——来人,把她押到永巷口,脱了外衣,用盐水擦十遍!”

咸涩的盐水渗进伤口时,翠袖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叫出声。初春的风像把钝刀,刮过赤裸的脊背,她数着掌事姑姑手里的荆条,第七下时,看见远处廊下闪过明黄色衣角。皇帝身边跟着新选的冯才人,两人有说有笑,冯才人的鬓边别着朵红杏,正是她今早在后花园看见的那枝。

“数数看,这是第几道疤了?”同屋的阿菊替她擦药时,声音里带着心疼,“去年被马公公踹的淤痕还没消呢。”

翠袖盯着青砖缝里的青苔,那抹绿意让她想起老家的麦田。阿菊忽然压低声音:“听说张婕妤昨儿殁了,死时手里攥着块带血的绢子,上面写着‘君不见长门事’...”

窗外传来夜枭啼叫,翠袖摸出藏在枕头下的碎镜子。镜中映出张婕妤送她的胭脂,桃红色的膏体已经干裂,像极了那女人咽气前的嘴唇。三个月前,张婕妤被查出巫蛊,皇帝亲自去搜宫,她抱着皇帝大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却还是被拖去了暴室。

“阿菊,你说真的有金屋藏娇吗?”她用指尖蘸了点胭脂,抹在嘴唇上,“陈皇后当年...是不是也像李美人这样受宠?”

阿菊突然噤声,往门外看了看才敢开口:“听说陈娘娘被废那天,把椒房殿的镜子全砸了,边砸边喊‘刘彻你骗我’...后来住在长门宫,天天对着石头刻的皇帝像说话。”

更夫打梆子的声音传来,翠袖吹灭烛火。黑暗中,阿菊的声音像浸了水的纸:“翠袖,你说咱们老死在这宫里,会不会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她没回答,摸了摸藏在衣襟里的玉佩。那是进宫前阿爹塞给她的,刻着“平安”二字,如今边缘已经磨得发亮。想起离家那天,阿娘抱着她哭,说“进宫了就别想我们,好好活下去”,如今阿娘的脸在记忆里已经模糊,只记得她鬓角的白发,和宫里掌事姑姑的一样多。

清明那日,翠袖被派去给先皇嫔妃上供。路过冷宫时,看见个疯癫的老妇人坐在墙根,手里抱着个布娃娃,嘴里念叨着“皇子...我的皇子...”。她腕间戴着串东珠手串,有几颗已经发黄,却依然被小心地用红绳系着。

“那是王美人的生母。”同去的小宫女低声说,“当年王美人争宠失败,被灌了避子药,她娘知道后就疯了,天天说‘我的外孙是龙种’...”

供品摆在案上,翠袖看着褪色的糕点,想起家里祭祖时,阿娘总要做她最爱吃的糖糕。忽然有只蝴蝶停在她发间,翅膀上的金粉簌簌掉落,像极了皇帝龙袍上的刺绣。她伸手去捉,蝴蝶却飞走了,留下点粉痕在掌心,像极了今早偷偷抹的胭脂。

“翠袖!发什么呆?”掌事姑姑的荆条抽在背上,“先皇嫔妃的忌日,你竟敢笑?”

她慌忙低头,却看见供桌下露出半片绢子。捡起时,看见上面用朱砂写着“长门深锁君王梦,花落花开又一春”——字迹已经褪色,却依然透着股怨气。掌事姑姑劈手夺过绢子,扔进火盆:“死人的东西,也敢乱碰?”

火苗腾起时,翠袖听见冷宫方向传来歌声,跑调的曲子混着哭声,唱的是《有所思》:“有所思,乃在大海南......”她想起阿菊说的,陈皇后在长门宫写《长门赋》,用千金换司马相如的笔墨,可皇帝看了却笑她“酸文假醋”。

端午时节,太液池边挤满了看热闹的宫人。翠袖躲在树后,看见皇帝抱着李美人坐在龙舟上,女子的笑声像银铃,惊飞了水面的鸳鸯。她腕间的翡翠镯子在阳光下泛着幽光,正是去年皇后寿宴上,皇帝亲赐的珍品。

“翠袖,帮我个忙。”身后忽然传来低唤。她转身,看见张美人的贴身宫女小桃,怀里抱着个锦盒,眼睛肿得像桃子:“我家主子失宠了,你替我把这个交给梁才人,她以前受过主子的恩...”

锦盒里是对珍珠耳坠,颗颗圆润如满月。翠袖攥紧盒子,想起张美人上个月还风光无限,皇帝赏了她十二幅名家字画,如今却因说错话被禁足。小桃塞给她块碎银:“事成之后,还有重谢。”

梁才人的宫殿雕梁画栋,阶前种满了芍药。翠袖递上锦盒时,看见殿内走出个年轻宦官,正是常跟在皇帝身边的小德子。梁才人打开盒子,嘴角扯出抹笑:“替我谢张姐姐,只是这耳坠...我怕是消受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