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河行(6)
“但是黜龙帮财政足够宽裕吗?”马围带着酒劲恳切来问。“黜龙帮虽然起势两年有余,但除了东郡和济阴之外,其余东境五郡一州,外加河北三郡,全都只经历过一次春耕,河北更是连秋收都未经历过一次,士卒正是为此看不到授田的收益,所以才要用看得着的东西来替换,可若如此,也该缺钱才对吧?”</p>
“不只是河北未见秋收,东境其余五郡一州,去年也是抢收式的秋收,军士未曾见利。”王五郎对军心士气什么的还是懂的。“再加上帮内对粮食管制极严,上下还是很忐忑的……只不过一开始的时候,大家都是想着能活命就好,想着比之前的那些义军强就行,然后不停打仗,所以没发作。”</p>
“是这个道理。”谢鸣鹤点了一下王叔勇,复又得意指向了马围。“不过马酒生还是没听懂……须知,我们黜龙帮又不是之前那些义军,动辄一个郡就卷出来十几、几十万兵,乃是将兵马分为战兵、衙役郡卒、屯田兵三大类,而这一次要赏赐的乃是有军功的战兵,十郡一州,南北加一起的战兵不过八九万在册军士而已,还限定了以军功为赏。”</p>
“原来如此。”马围试图算一下,但马上放弃。“所以,这次赏赐本就是定好了盘子,盛不出多余的饭?”</p>
“不止如此,还是可着米下锅。”谢鸣鹤继续得意来讲。“刚刚所言,还有一条关键的,乃是实物两字……布帛金银是实物,漆器家具也是实物,铁锅是实物,毛皮刀剑也是实物,甚至好的军备也是实物,你得有这些东西,才能称之为实物。”</p>
“若是一个浪荡汉,无家无口,觉得战阵上活命丘铁锅?”</p>
“差不多吧。”谢鸣鹤昂然做答。“但也不能让他们吃亏,所以要划定界限,比如说,河北那里的士卒,最多取用一半用来支取财货,另一半必须还要走授田的路子,东境这里很多人已经授田了,那就可以放宽到只留三分之一、五分之一的军功额外授田……但如果有家世,无条件只能用三分之一的军功做置换,这既是保护,也是进一步限定了赏赐的上限。”</p>
“谢头领果然思虑周全。”马围眼珠子转了转,径直再取了一杯暖酒来饮。</p>
“这其实是众人之力,将陵的文书绝非庸才。”谢鸣鹤坦诚受了称赞,到没忘了自己的同事们。</p>
对此,张行懒得言说,只是温酒、斟酒,做个老老实实的工具人而已。</p>
房彦朗一时不解,但目光扫过张行身侧许多人,还是点了下头。</p>
眺听良多感,徙倚独沾襟。”</p>
而且,怎么就哭成这样呢?不就是让崔四郎帮忙分析了一波天下与黜龙帮内部的局势吗?</p>
一念至此,黄头领理所当然的略带埋怨看向了崔四郎。</p>
“是。”徐大郎微微抬起了头。“请三哥吩咐。”</p>
众人无言以对,房彦朗更是五味杂陈,但还是随之一起动身。</p>
大约中午的时候,又一行数十骑自东北面过来,却正是消失不见的王雄诞领头,而其人既下马,却没有着急上前,反而立定,望向身后一名年轻人。</p>
此夕穷涂士,郁陶伤寸心。</p>
李枢愈发笑泪不及,却又看向了另一人:“崔四郎也是这个意思吗?”</p>
但也就是此时,远处烟尘滚滚,又有十余骑自南往北沿着官道而来,张行驻足诧异去看,这里是东郡,黜龙帮最早的核心地盘,王叔勇自然没什么可说的,直接勒马迎上,须臾片刻,便带回了人,而其中为首者居然是济阴留后房彦朗。</p>
唐俗犹未平,周道将何冀?</p>
非只如此,便是王叔勇与谢鸣鹤也盯住了此人。</p>
卖什么文采啊?</p>
“你是热的脸红,还是觉得自己受到了羞辱?又或者是难得察觉到了羞耻?”张行终于站起身来,认真来问,却又自问自答起来。“你是帮内凝丹高手中拔尖的,连我都不敢说稳胜于你,自然不是热的;至于羞辱,莫说我没有刻意羞辱你的意思,便是真羞辱,依着你的习惯也会不当回事,坦然来受的……所以,你是真觉得对不住那些下属吗?”</p>
“房头领想多了。”张行不以为然。“黄头领这么和善的人怎么会害李龙头?你若真的没事,不如随我们走一遭……我们这边正忙呢,而且估计也要在济阴来这么一遭,你正好看看。”</p>
就在张行这里难得宴饮无度时,距离并不太远的东郡韦城县境内,李枢李龙头也难得有些醉态酩酊了……没办法,他太难了,压力太大了,此番多喝了几杯,酒劲上来,真不愿意用真气逼酒,反而有些趁势放浪形骸之态。</p>
孰料,崔玄臣此时倒是有些恍然,但却不是对黄俊汉眼神的,而是对李枢的诗:“此夕穷涂士,郁陶伤寸心……龙头这应该是旧诗吧?”</p>
这其实给了他些许震撼,因为张龙头对这位徐大头领的控制力度居然到了如此地步。当然,反过来一想,这张龙头又不是只会温酒,人家从一个空头龙头硬生生弄到眼下局面,要是拿捏不住几个人就怪了。</p>
“金风荡初节,玉露凋晚林。</p>
黄俊汉强压不耐,只做正色反问:“此事上崔四郎便懂李公的意思?”</p>
张行当然不知道某人已经决定接受政治妥协,待谢鸣鹤与马围醉卧后,便将马围的意见以及自己的认可写成文书,然后交与王雄诞,让后者传递了出去。</p>
说实话,这个时候马围意外感受到了寒冰真气的效用,跟着这位张龙头,不光随时有人帮忙温酒,夏天赶路也不怕热的。</p>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p>
寄言世上雄,虚生真可愧。”</p>
众人五味杂陈,而在此时,谢鸣鹤忽然高声吟诵了一首诗:</p>
因为中午时分,目视所及,已经很高的粟苗地头,到处都是农人,正在三五成群的躲在树荫下歇息,而有不少壮劳力,包括一些健妇,甚至当着正午日头,依然在田间锄草挖沟。</p>
而黄俊汉听到这里,却干脆彻底不耐起来:“怎么可能是缓兵之计,又怎么可能是消磨之策?若是缓兵之计,更应该立即答应,让对方不能拿这个缓,若是消磨之策,哪里又有三郡之地的消磨饵料?龙头,恕我直言,你现在在这边无所事事,更是消磨。”</p>
然而,刚刚离了官道,越过一个树林,远远只是庄子出现在视野内的时候,一行人便意识到,此番拜访可能上来就要遭遇一个巨大困难。</p>
神武市井徒,钱毅刀笔吏。</p>
“请崔四郎赐教。”李枢拱手以对。</p>
“能知耻便好。”张行见状点点头。“这点羞耻心最是难得,也让我觉得留你一条性命还是值得……走吧。”</p>
黄俊汉在旁已经听呆了,他固然是郡吏出身,但诗词文化这种东西……只能说字大概都能写出来,啥意思,也不是说不能尝试解,但万一解错就尴尬了。</p>
王五郎与王雄诞更实在,只是竖着耳朵来听。</p>
马围当然无话可说,昨日既然上了人家的桌,喝了人家的酒,今日便该随行了,便老老实实依言而行,用了早饭,上了一匹马,随之而行。</p>
就这样,一行人疾驰向北,抵达东郡匡城韦城两县之间,却在一处两县交界的官道路口这里停下,然后安静下马于道旁树荫下等待。</p>
陈斌、窦立德、阎庆、崔肃臣这些人应该会为他做好。</p>
倒是崔玄臣此时朝黄俊汉正色来言:“黄头领,局势是局势,只说这三郡之地的交还,伱却根本没懂李公的意思。”</p>
“去接李龙头。”房彦朗看了一眼徐世英,硬着头皮来答,这个时候他可不敢说谎,要是擅自遮掩,被对方误会李枢要做什么事情,那才叫自作聪明。</p>
李枢沉默不应。</p>
李枢当即颔首。</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