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野行(1)
七月间,乡野间的炽热迅速消减了下去,零星的雨水也开始出现,河北也好,河南也罢,路上的行人明显变得密集起来,商业农业活动也迅速回复,一切都似乎恢复到了往年的风调雨顺之中。</p>
将陵县最西北的三黄里,蝉鸣声中,一队七八人骑士来到了此地,寻得一处台地,俯瞰四野,然后几人相互讨论,记录了一个表格,便匆匆往下一处双黄里而去了。</p>
如此再三,一行人只是走马观花,连乡里都不入的,当日下午便驰回了将陵城下,先去城南三里外的“牛马营”还了马,签了字,亲自喂了牲口,便要离开。</p>
乃是准备入城的入城,归营的归营。</p>
不过,一行人既来到官道上,为首的一名中年军官左右一看,见着官道旁新起的许多酒肆、杂铺,又看到身后军士明显疲惫饥馁,便干脆低声来问身侧另一名走道都艰难的年轻文士:“刘文书,天气舒爽,诸位兄弟又随我们累了一日,咱们俩要不要请他们当街吃顿酒?”</p>
年轻文士闻言略显尴尬的摸了摸腰中革囊:“惭愧,没带什么钱出来。”</p>
“无妨,我这里足的。”那中年军官当场来笑,顺便拍了下腰中革袋,连带着将黑色绶带露了出来,上面两根不知道是象牙还是玉石的白色装饰格外显眼。</p>
很显然,这是一位帮内护法层级的军官,如此身份,一旦转到地方,就是县尉起步了。</p>
而那年轻文士身上其实也有一个类似的绶带,却只有一根白色硬条装饰,俨然差了一层。</p>
先说的是旱情本身。</p>
“果然也寻你说了?”陈斌平静来问。</p>
陈斌也幽幽叹了口气:“确实如此,但也确实有想家的念头,我已经数十年没有见江南风景了。”</p>
陈斌只能胡乱点头,然后低头喝酒。</p>
“我晓得了。”听到这里,那王伙长恍然大悟。“是怕地方官多报、乱报!到时候缴不上赋税,没了明年军粮!”</p>
“咱们黜龙帮也有这样的官?”</p>
那伙长瞬间酒醒,赶紧解释:“我不是不懂嘛……若说之前忙碌还是为了救灾,现在呢?现在都七月了,再怎么忙,这地里也就这样了吧?为啥还要整这个灾情视察啊?”</p>
“还是老一套,威与德之争嘛。”谢鸣鹤想了一想,继续举着酒杯来笑。“威见效快,德见效深,威容易致胜,德可以承败,争来争去,没什么意思。反正咱们这位首席虽然更喜欢厚德载物的,可他遇到立威的机会也常常什么都不管不顾,算是威德并举了……你也没必要想太多。”</p>
更夸张的是,远在大江边上的南陈旧将,听到张行做了首席就立即起兵了,隔着一个淮西遥尊张首席为上,儿子都送来了!</p>
甚至江南最近都有人来,北地也有人来贺喜,晋北的破浪刀似乎也有归附的信函。</p>
“喝喝喝!”</p>
“因为我姓陈?”陈斌依然是冷言冷语。“去江南开辟事业容易遭忌?”</p>
“要我说,上头为这旱灾的事,关心的过头了。”大概是因为行路辛苦,一名伙长不免牢骚。“五月的时候就休整沟渠,六月的时候去打仗,这边据说也没停下,一回来,龙头都成首席了,却还是盯着这事,据说还下了检讨,说因为这旱情不该打徐州那一战,结果这又来……今日还好,上一旬,我跟一位大参直接跑去了渤海郡,那大参也不知道请我们喝顿酒……你说,这都是谁给首席出的主意啊?”</p>
这件事情并未引起其他人的重视,尤其是张首席最近威风凛凛,不但徐州大胜得了许多鲸鱼骨头,本月初,他渡河北归后,更是只一封书信送到薛常雄手上,就熄了这位大将军要为江都“挠贼后”的心思,转而老老实实回河间看鲸鱼骨头去了。</p>
店内一时喧哗。</p>
“不是。”谢鸣鹤无语至极。“是你在这里做的极好……我问你一件事,若是将来真的是张三郎成了大事,那是你这个陈总管的位置高,还是周行范他二叔的位置高?”</p>
而接下来,赵大参果然是指着小刘文书说出了一番道理。</p>
“晓的什么事?”对面之人,赫然是黜龙帮内务总管陈斌,其人闻言,只是冷冷来对。“我刚刚跟他们说的是一回事吗?我是在意这件事?我是觉得首席无论如何不该做什么检讨……打徐州对也好错也好,都不能做检讨!他以为做了检讨,会让下面人心悦诚服,佩服他的气度?其实只会让那些军头心生轻视!更要命的是,万一因为旱灾出了问题,那些人就会趁势把过错推到首席一个人头上!”</p>
就这样,众人簇拥着两位,一起顺着官道走了两遍,因为此地的酒肆商铺多是这半年刚刚起来的,所以也没选到什么特别的地方,到底是捏着鼻子寻着一家二层酒肆进去了,然后因为人多,却只在楼下随意当街来坐。</p>
众人一起去看四位为首者,而这其中,小刘文书率先来笑:“恐怕是首席自家的主意。”</p>
走到一半的时候,谢鸣鹤忽然驻足,陈斌诧异随之停步,然后顺着对方的目光看起……原来,暮色中,那小刘文书不知道何时跟那些伙伴们脱离了开来,此时走进了一家沿着官道开设的帮店。</p>
如此威势之下,些许战略检讨,自然没有掀起什么权威上的波澜,但陈斌却对此极为不满。</p>
“遇到灾年就等死,说的不就是这个?这就是连上了。”</p>
而说完这些,赵大参才开始说起了这次的差事:“首席还是龙头的时候就定下了几个根本的规矩,其中一条最重要的,叫做赋税徭役公平……而现在一出这个旱灾,秋后肯定要适当减一减赋税,比如说,收成未过半的,那就要免了;一成以内的正常收;两到三成的,也要有对应的减免……但刚刚也说了,旱情这么复杂,全靠地方官来报,这就很麻烦了。”</p>
众军士也都恍然。</p>
陈谢二人看了半晌,各自对视一眼,也不晓得是心有灵犀还是纯粹快关城门了城头上敲响了关门鼓,便一起负手北上,顺着人流往城内而去。</p>
陈斌怔怔听完,长呼了一口气:“首席不该问我的。”</p>
除了几名参谋、文书,军士们各自诧异。</p>
果然,这二人不是什么下面的领兵军官与地方文吏,而是将陵这里张首席的直属参谋与文书。</p>
“他若不问你,你也要多想的,路走到这里,岔道出来了而已。”谢鸣鹤不以为然道。“但也只是礼貌问问,谁能想你真的当真了呢?要我说,你回去洗把脸,在那个鲸鱼骨头坐的椅子上吹吹风,马上就清醒了……就是这些日子来的人里面,包括周行范他二叔,都只是个响动,王代积,都不用理会,只有一个晋北的破浪刀和一个淮西的杜破阵要重视。便是心里憋的不行,想要外放,也该去北地,而不是江南!”</p>
“我是外务分管,江南来人本就是先找的我,然后我去做的汇报,然后他当场便问了我的意思。”谢鸣鹤更加无奈。“只是万万没想到,我没动心,反倒是你居然动心了……陈公子,我动心可以,你如何能动心呢?”</p>
“自然是想少了,不然咱们一起做的伍长,你都大参了,我却还是伙长。”王伙长也赶紧笑。“反正哪里有你快腿赵想得多?”</p>
“你不是因为这件事寻我喝闷酒?”谢鸣鹤更加诧异,刚要再说,却忽然想到了什么,然后陡然惊醒。“你该不会是动心了吧?”</p>
“不错。”赵大参叹了口气。“不过,我亲耳听首席跟陈内务说,他最怕的其实还是少报灾情,甚至不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