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野行(8)
“我就说,你这人脾气见涨。”张行不以为然道。“在东都有多畏缩,在武安这边就有多暴躁……都说大丈夫能屈能伸,你这是缩也过了头,伸也过了头。”</p>
“或许如此吧。”李定望着南宫湖叹气道,沮丧之态难掩。“反正这几年看起来得了机会,但反反复复也没多少结果,委实暴躁。”</p>
“就是屡屡碰壁呗。”张行见状若有所思道。“觉得自己身负绝学,军事上无往不利,凭此本事足以翻云覆雨,屠城灭国也易如反掌,结果真到了乱世,政治、经济、组织、时运、修为、外交,甚至文化、地域关系,哪个都要管,最起码要去做理会和判断,而军事虽然是最重要的一件,但也只是一件……恰如早知道天下将乱,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顾,只是早早磨了一把刀,可即便是真乱了,也不是真能想出刀就出刀的。”</p>
李定没有反驳,只是扭头看向了对方,和当年在驿站中初见时一样,这个男人长相平平无奇,只能算是五官端正罢了,唯独面色稍白、身材高大,却也是典型的北地出身排头兵的样子。</p>
看了半晌,其人顺势反问:“若是这般,那你呢?你一个北地排头兵,到底是如何懂得这么多的?真跟传闻一样,黑帝爷给你点选了吗?”</p>
“首先,懂得不多,只是心里有杆秤,要做判断的时候知道什么更重要一点,但也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其次,点选估计是有的,但跟懂得什么没关系,主要是真气修行上的……但你也见过。”张行难得坦诚。“而且,修行这个事情上,反而是我最大的短板。”</p>
“你修为不弱。”</p>
“不是那个意思,是说我对修为,对天地真气如何影响整个世界,尤其是影响社会运行,理解的还是太浅了……所以我对大宗师既非常畏惧,又莫名自信,对那些至尊、真龙、神仙,也是如此。”张行喟然道。“我总觉得,自己怕是要在此类事情上吃大亏。包括英国公,我对他的忌惮倒不是说他先取了晋地这个北方屋顶,可以从容后发,也不是说他擅长下棋,而是总担心他其实已经是个大宗师,会不讲道理一般直接来个红山压顶。”</p>
李定沉默了好一阵子,认真来答:“大宗师如红山压顶,不是不讲道理,而是本就如此,红山不过真龙之尸……大宗师立塔之后,证位之前,开山斩龙,也只是寻常,四御中后三位,不都是如此吗?而且,你说我缩也过了头,伸也过了头,有没有可能是你自己做事也是习惯了过于肆无忌惮呢?”</p>
“这么宽容吗?”李定长呼了一口气。“你想没想过,眼下还好,咱们还没打过仗,我手上没有黜龙帮的人命,没有占过你们地盘……可一旦风起云涌,为了争那最要命的一线机会,或者直接被局势裹住,与你们作战,你还能这么宽容?”</p>
“能容你。”张行也收敛笑意。“第一条我无话可说,只能说走着瞧;第二条嘛,且不说我并不在意,关键是认清形势后以你的聪明才智,其实也会自己熄了的,你的野望终究还是一统四海为主,这是你自小的志向,这点上面咱们不冲突;第三条,便是你再晚两年,我也能容你,黜龙帮也能容你……”</p>
“难道这样不好吗?”李定看着下午阳光照射在亭子上,将张行的脸色藏在影子里,不免失笑。“你不还是有信心吗?你都能容忍薛常雄,容忍陈斌、冯端,容忍那些徐世英、翟谦私下作威作福的土豪,容忍之前做黑道的单通海,容忍贪财好利的盗匪,容忍无礼的谢鸣鹤,容忍去投机的崔氏子弟,也能容忍我这种野心之辈,人家秦宝做了什么,你就忍不了了?”</p>
“土地。”张行脱口而对。“我刚刚问了,整个南宫湖周边全是你一家土地,这明显是冯氏这两年趁着乱世圈起来的吧?否则按照授田制度,便是你家土地都在这边,又如何圈了整个南宫湖?而人家崔氏、房氏,虽然在清河也有庄园,但多少还是照着规矩来的,也就是先租赁再雇佣,以崔氏的名义提供赋税徭役的公平保护来换取收益……这岂不是高下立判。”</p>
李定忽然口干舌燥。</p>
“有可能,但这就是最让人害怕的地方。”张行立即点头。“因为我委实怕自己在这个事情上失了判断的本事。”</p>
说着,张行拿出了一个罗盘,虽然已经买了五六年,但居然还有八成新,也不知道是该归功于什么太上老君开光,还是该归功于中国制造业的进步。</p>
“所以,你到底来不来?”张行认真以对。“我信你言语,只需要你一句话,我自然信你,便是碍于形势怕招来英国公与曹皇叔,怕招来河北大战一时不说话,心里也总是明白的……非要等到局势大变再来说,总归是不一样的,会有一层隔膜,你怎么来消除?”</p>
李定心中微动,便要言语。</p>
张行也举杯回应,一饮而尽。</p>
与此同时,甚至可能更早,曾经横行恒山郡的巨寇劈山刀王臣廓重新出五马山攻城略地,而且展示了成丹高手的水准,一时恒山内几乎无敌;</p>
随即,二人继续望湖,等了一会,眼看着没有新话题,张行决定主动开口了:“李四,别折腾了,收了你的野心,入了黜龙帮吧!事到如今,便是关陇依然在力量上占有优势,可也不会是你了……而我正要借你的本事,以弱胜强!”</p>
听到这里,冯无佚当场释然,下面的冯氏子弟也多失笑,甚至有洋洋得意之态。</p>
“倒是那本《易筋经》,我其实更有期待。”张行有一说一。“今年秋后,我准备召集领内所有奇经集训,给他们用一用,做个辅助,希望能真跟你说的那般,使奇经上的修行不再那么靠运气和资质。当然,也是要趁机做个统计和整训,徐世英一直在帮我做一个事情,那就是奇经高手跟军事主官的配置比例,还有修行者和预备军官在我的直属营盘跟其他部队的比例安排。到时候也给你看看,做个调整,最后写进黜龙帮自己的《六韬》里。”</p>
“还有就是,你与黜龙帮果真能容我吗?”李定认真道。“一而再,再而三?”</p>
“你不诧异吗?”李四郎反而不安。</p>
“且不说从未只把你当一把刀,便是退一万步,按你说的,你只做一把刀,那也是一把无坚不摧、劈山斩龙的宝刀,我这种人,连路边遇到的布头、牛粪都要攒起来,如何会说一把宝刀不足为虑呢?”张行戏谑笑道。“黄骠马现在还骑着呢,齐王给的无鞘剑也存着,还有十几文钱买的一个罗盘,虽不用,但一出门还是挂在腰间。”</p>
“李四,我说这个,一个是请你有机会跟秦宝说一说,另一个也是要给你来说,不要搞什么英雄相约那一套了,我诚心诚意希望你们,能早来就早来,什么时候发生变故,什么时候改了心意,不要有任何负担,径直过来,一起做大事,做好事,做问心无愧的事!”张三继续说完。</p>
张行安静了一会,给出了答案:“我本人会生气,甚至会愤怒,但作为首席,我还是能容忍你李四郎的,黜龙帮也要容忍……因为黜龙帮不是什么私人的玩意,是要倾覆整个大魏,重安天下的,它不该有这些情绪……我只问你一件事,如果薛常雄此时投降,你觉得我该不该受?”</p>
“都是有说法的。”张行依旧坦荡。“但你说我要从中得了多少便利,我也是不认的,这其中,《六韬》反而是明证,不自己重写一遍,找你注释一遍,在军中实验一遍,又如何能起效用?你应该也懂得。”</p>
“其次。”李定继续言道。“是我的身份问题,或者说是我个人的野心问题……你今日骂了那么多,我也不忌讳了,我要做皇帝!生逢乱世,我自然要做皇帝!”</p>
李定犹豫了一下,忽然弃了这个话题,继续来问:“那什么《六韬》呢?那个野庙呢?”</p>
李定复又干脆沉默。</p>
冯端不用说,雄伯南年轻时在长乐厮混过很久,据说很受冯氏照顾,与几个冯氏子弟也都熟稔。</p>
于是乎,出乎意料,冯老头非但没有驳斥,反而在沉默片刻后诚恳来答:“张首席说的是,即便不说形势,只说如今圣人到了这种地步,大魏到了这种地步,这种事情于我而言也是耻非荣,应该寻地方官早作腾退。”</p>
张行微微一愣,倒是真的无话可说了。</p>
张行目送对方出了亭子,复又起身喊住对方:“李四!”</p>
“这是真正的真气大阵的必须,再往后,如果真指望在修行层面落后时以弱对强,就不能指望一群修行者结阵了,还是要将修行者散入军中,按照属性、修为,合全军之力,结成真正的大军阵,真气和人力、装备、军心士气结为一体。”李定本能脱口而对,但马上,又稍微一顿,然后微微来叹。“你就这么放心我吗?还是说,你骨子里觉得我只是一把刀,不足为虑?”</p>
且不说前面认错,但后面似乎恼羞成怒下的威胁却让满座人骇的变色,至于一些年轻的冯氏子弟干脆握紧了拳头。</p>
李定看了一眼那个罗盘,摇摇头:“跟你一样,我也是信自己多些,外物这种东西不是不能用,用的好一样妥当,但一想到后面有什么至尊真龙做什么手脚,总也是心虚。”</p>
“不是忍不了,而是本该更好。”张行负着手从亭子里走出,来到阳光之下,一身半旧的素色锦衣和一脸平淡的表情外加那种吧唧不断的嘴,与当日在靖安台做公时仿佛无二,也让李定一时失神。“是人心易变!是时间能改变人!我总想,万一有一日,秦宝那种老实孩子被军队裹挟着屠了城怎么办?我该怎么面对他?而且,这三年间,我在黜龙帮,眼睁睁看着有人滑过去,一蹶不振,也眼睁睁看着许多人反反复复秉性难移,但同样能看到许多人,就是你说的那种作威作福的土豪,肆无忌惮的盗匪,被渐渐约束着成了将才,变得守法遵纪,变得懂人心敬制度……所以我就想,若是秦宝这种人一开始跟着我又如何?”</p>
实际上,眼见着对方如此上道,张行只是又多恳切提醒一句话而已,就一句话:“冯公这般坦荡,倒显得我多事了,不过,不光是要在家里遵循黜龙帮法度,到了赵郡也应该遵循相关制度,我们黜龙帮最近在重编律法,到时候送一本过去,包括许多制度、法令也都会与阁下送过去,希望冯太守在赵郡能推行法治,还赵郡百姓一番太平。”</p>
“这倒是实话。”张行继续笑道。“还有一个什么不降?”</p>
“你们这些有本事的人都这样,我是服气的,不像我,几次被逼到绝境,还是要用。”张行点点头,径直收了起来。</p>
孰料,张行复又加了一句:“但反过来说,你若是明知道如此,却只是利用我们黜龙帮想要安天下的气度反复试探,那等用完了你这把刀,也别怪我们到时候收起来挂起来就是了。”</p>
“你一个关陇子弟,自小按照军头培养,又逢乱世,如今还割据两郡在手,想做皇帝不是理所当然吗?”张三郎似乎更诧异于对方对自己不诧异的不安。“我想做第五至尊,你诧异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