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行(12)
腊月十九日,神仙洞石头城内人员齐备,小雪则一直未停。</p>
但无关紧要,因为山上雪线以上一直是积雪覆盖的,而通往天池的道路却是通畅的……荡魔卫多次修缮、维护道路,甚至有去除雪和打扫,也不知道是不是为了这一日……但这也不代表路好走,实际上,即便是一名身体康健的正脉或者奇经修行者,从神仙洞出发,也需要两日才能抵达天池。</p>
考虑到黜龙部队组成的复杂性,实际需要更多时间也说不定。</p>
除此之外,虽然北地这里早就传闻满天飞了,可是当踏白骑们和正在北地冬营的部分军中高手被聚集起来,并被宣布要上山黜龙之时,也还是引发了人心动荡……不动荡就怪了!</p>
这可是真真切切的黜龙!</p>
唯独黜龙帮到底是刀兵起家,踏白骑自有军事素养,再加上队伍中多了徐师仁、王叔勇、芒金刚在内的二十余位资历头领,张行也亲自带队,还有一位大宗师、五位宗师的超绝战力随行,包括集合点的特殊性,种种因素叠加下,方才从表面压住了人心。</p>
此时,弩车已经运送完毕……不是黜龙帮的人所为,也不是荡魔卫的人所为,是殷天奇亲自安排本地人负责的,一队又一队猎人、采集汉、天池祭奠者、收货郎在几日内将十五辆弩车拆分后分批次运到了天池下方的一处山坳内,并组合备用。</p>
而诸事既然齐备,黜龙军也不再犹豫,便立即行动起来。</p>
队伍分成三拨,。”</p>
“其实很多事情的根本就在这里,就是人的问题。”张行笑了一笑,语出惊人。“天王,我直白的说,真要说帮里这些核心,自然个个是人才,但人才跟人才是不一样的,譬如以帮内大位继承而言,简单来讲,你可魏不可;徐可单不可;窦可陈不可。”</p>
雄伯南愣了一下,认真询问:“为何?”</p>
“因为做首席跟做别的事情一样,都要有相应的本事,跟铁匠要力气、商人会算数无二的……而这本事具体来说大略分成两层。”张行娓娓道来。“第一层是最基本的,就是有自己的人际根本,而且能团结其他人。”</p>
“这倒也是。”雄伯南恍然。“河南那里的人望就是徐大郎跟单大郎,但在全帮这边看,单大郎不如徐大郎能收拢人;河北这边是窦龙头跟陈总管,陈总管性情差了些……可魏公与我?我们俩不都是没有根本吗?”</p>
“你是宗师,这便是一种根本。”张行笑道。“而且你是徐大郎的姐夫,是河朔成名几十年的大侠,这个根本比魏公强太多了。”</p>
雄伯南这次没有驳斥,而是继续问:“那第二层本事呢,是智谋吗?”</p>
“不是,或者说不单是。”张行依旧含笑。“这第二层与其说是某种本事,倒不如说是性情,乃至于单纯的心思……非要来说的话,便是有一份自己的念想,而且能够不顾一切的顺着这个念想走,千方百计的走……就好像,就好像刘文周刘公一心黜龙这般才行。若无这般思量,便是有些才能,有些根基,做了首席也不能带着大家成就事业的。”</p>
张行举了个令人意外的例子,包括雄伯南在内,周围几人却都有些恍然之态,至于远处刘文周,不晓得是不是错觉,似乎也得意轻笑了一声。</p>
雄伯南沉吟片刻,若有所思:“若是这般说,帮里核心有几个既能得人又有这般念想的?徐家大郎算一个?”</p>
“徐大郎当然算一个。”张行点点头。“他那份打小做贼的道理自己是深信不疑的,换句话说,他比谁都能看清楚自己的位置,晓得自己和其他人,和咱们帮内帮外,跟天下地方的关系,继而晓得自己在什么时候要做什么。”</p>
“原来如此……那除了徐大郎,帮里还有谁呢?”</p>
“她。”张行指了下身侧慢慢抿酒喝的人。</p>
“白总管自然算是有念想的……”雄伯南叹了口气。“窦龙头算不算?”</p>
“算半个。”张行给出个意外的答案。“他看起来是最坚定的,但其实不是那么坚定,依着我看,他自己其实有时候也会怀疑自家的念想是不是对路。”</p>
“原来如此。”</p>
“魏公以前算是半个,但现在已经不算了。”张行继续点评道。“他的心气其实在世族、寒门,关陇、河北不平等上,咱们黜龙帮现在成了气势,他是国主,自然就没了心气……不过,真要是咱们这次败了,失了底力,对上关陇出身的那两家,他一定会重新振作,费尽心力与对方周旋到底的。”</p>
“不错,不错。”</p>
“还有天王你,其实也算半个。”</p>
“我?愿闻其详。”</p>
“若说魏公的念想在于河北、阶级,你的念想便是咱们黜龙帮是否一体了。”张行从容应道。“只不过,咱们黜龙帮到现在一直是团结的,一直是一体的,你的念想就难显露,以至于现在在帮中竟有些虚浮之感。但恕我直言,这没必要,真到了黜龙帮四分五裂,人心浑噩的时候,自然就要靠天王你的豪气了。何况,咱们黜龙帮之所以到现在都能团结一体,本身就有天王你坐镇压仓的缘故。”</p>
雄伯南喟然以对:“便是如此,也还让人有些不安。”</p>
话虽如此,雄伯南的情绪明显好转了不少。</p>
“还有一人。”出乎意料,张行没有趁热打铁,安抚雄伯南,反而是继续点评了下去,而且居然越过了陈斌等人,直接点题。“李定这厮,倒也算是个有念想的……李四郎有才,有根基,却不能团结众人,这是他的弱点,但是,他自幼受军事教养,青年在军内文职上蹉跎,中年方有尺寸之地,数营兵马,却始终不能忘怀执兵戈一统天下的念想,委实难得。”</p>
雄伯南连连点头:“李龙头有这个念想是好事。”</p>
张行继续来言:“至于今日之战,让白总管和天王上来,是因为你们二人本身就是我们的战力所在,不得不来……除此之外,徐副指挥、窦龙头、李龙头,都没有让他们上来……本意就是因为,万一我真栽在这天池了,这几人和你们,是黜龙帮能否存续、复起的指望。”</p>
雄伯南长叹一声,思绪也随面前乱舞的雪花搅动起来。</p>
说白了,他的意见从来不是针对什么谁上山谁下山,而是对张行这一段时间……具体来说就是从今年年初大举进军以来,到目前为止时间里的独断专行,感到不满。</p>
甚至不能说是不满,而是某种不安。</p>
大量的人事、战略安排,显得过于仓促和混乱……河北倒还算是某种计划之中,可是北地呢?</p>
一进入北地,一切都乱了!</p>
李定的战略安排固然是张行本人深思熟虑许久的,但却从未与其他人商议过;荡魔卫的合并当然是好事,但跟河北降人不同,北地这里的豪杰注定是不清楚黜龙帮内里的,更不要说还有荡魔卫的架子做遮护,想要彻底吸收也不知道要耗费多少心力和人心;还有这次黜龙的事情……道理上似乎没有问题,就该来,也应该能胜,但万一呢?万一吞风君就是强的厉害,黜龙帮损兵折将怎么办?</p>
最直接一条,万一你张行死在这里,让黜龙帮怎么办?</p>
一念至此,雄伯南倒是放下了心里之前的一些沉重,正色来言:“其实,说来说去,帮里最有本事,最能得人,最有念想的,难道不是首席本人吗?我之所以忧虑,其实还是担心这一次会得不偿失……只是,事情既到了这个份上,多言无益,倒不如好好修养,后日无论如何将你护住了。”</p>
张行也不矫情,直接点头:“那就劳烦天王了。”</p>
话说完,二人就在帐前雪下一起喝了淡酒,吃了肉和饼,然后各自回帐休息去了。</p>
张行与白有思同帐,之前白有思一言未发,此时却用真气隔绝了帐篷,然后好奇来问:“看这个情形,三郎你所谓帮里有念想的人其实都不愿意上山,因为都担心黜龙帮前途……咱们二人也有念想,也都重视黜龙帮,为何却都想着上山?”</p>
“因为咱们俩有私心。”张行解开皮甲,放在一侧,躺在柔软的熊皮上,扭动了一下,方才给出答复。</p>
“什么私心?”白有思追问不及。</p>
张行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先抬手指了指上面——不是帐篷,而是天上,然后才来回复:“咱们俩都有修行通天的私心,咱俩也知道这次黜龙是咱们的契机……这方面的心思,其实跟刘文周是一样的……也的确因为这个,在考量事情上跟帮里有些偏差。”</p>
“若是这般说,咱们俩岂不是有些因私废公?”</p>
“有因私,没有废公。”张行认真更正道。“黜龙而安荡魔卫,安荡魔卫而定北地,定北地则取后方兼出巫地,这是符合咱们黜龙帮战略的……唯一的是问题是,咱们因为这事是个人的契机,所以答应的过快,事情推进的也过快了……就是这个过快,弄得大家有些不安。”</p>
“那就好。”白有思应了一声,也躺了下来。</p>
与此同时,外面的雪花落下时扑簌声也再度传来……两人都没有说话,也都没有睡觉……这不是什么修为到份心血来潮,而是单纯的在想什么,或者说意识到什么。</p>
其中,张行想的事情很清楚,他在想自己与白有思的关系。</p>
众所周知,他们俩是夫妻,这毫无疑问,无论是外人还是他们自己都承认、接受、尊重这个关系。与此同时,另一个不得不承认的事实是,他们的关系跟普通夫妻并不一样。</p>
他们之间的家庭生活在他们各自的生活中占比极低,他们的相聚时间根本就是跟着各自的公务安而被动出现的……这种情况,在黜龙帮内其实并不少见,乱世与战争逼迫着所有人都是如此,这一点从李定一直到今年才有孩子就可见一斑。</p>
然而,别人不晓得,张行和白有思却都明白,被动归被动,但两人都不在意这一点。</p>
两人都不在意家庭这个概念,也对家庭生活没有兴趣。</p>
他们在意是自己。</p>
张行很快就得出了这个答……但这个在意自己,不是那种简单的自私自利,而是一种寻求各自追求而不顾其他的意思,也就是张行自己刚刚跟雄伯南以及白有思说的那个念想。</p>
朝着这个念想努力向前,力有不支的时候找对方借个力,累的时候靠着对方歇一歇,而考虑到二人的追求其实都是超脱世俗的,说一句两人是道侣似乎更加贴切。</p>
也不知道身侧之人有没有跟自己一样想到这一层?</p>
周围营帐内,孙思远、刘文周……乃至于白金刚那些人,又都在想什么?</p>
胡思乱想之中,渐渐昏沉,再一睁眼,已经是天明。</p>
张行起床,却见外面早已经是银装素裹,雪花不大,积攒一夜,足以覆盖山野,讨伐军休整的营地在树林间,一侧又有峭壁阻碍,倒也罢了,可用过餐后,众人甫一出发,便察觉到山路积雪已经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出行。</p>
“三哥。”王叔勇从山道上下来,指着没到小腿的雪痕提醒。“上面是昨日下的新雪,下面昨日旧雪已经结冰了,这般道路,要是不施展手段,咱们今日只能走昨日一半路程,等到天池怕不是还有两三日才行。”</p>
张行面色如常……倒不是说心中早有对策,而是说既然来上山黜龙,这种阻碍虽然客观存在却不该放在心上才对……只不过,他身为首领,需要做出决断,并为之负责罢了。</p>
“这般积雪,加上雪还不停,便是施展手段,手段小了,怕也会弄巧成拙。”张行望着满山白色眯了眯眼睛,然后看向一人。“孙院长,大家都想见识一下你的手段。”</p>
孙思远迟疑了一下,看向刘文周:“阁下的手段能遮掩多广?”</p>
刘文周微微皱眉:“一千步总是有的,但我不晓得能不能遮住大宗师的真气波动……毕竟以前也没大宗师让我实验。”</p>
此言一出,周边人都来皱眉……有人皱眉是担心刘文周的真龙精血遮不住大宗师,引来真龙,而有人皱眉是意识到,刘文周之前一直在哄骗大家,明明不晓得自己的手段能否遮住大宗师,却在孙思远抵达后一次未提,俨然是为达目的刻意遮掩。</p>
而孙思远也不得不来看张行。</p>
张行倒是心大,只是扶着腰中直刀点点头:“无妨,都到了这个份上,何必纠结,真有真龙来了,咱们就在这里与他作战!一路顶上天池灭了祂!孙院长尽管施展手段!”</p>
有人做主便行,众人松了口气,都来看大宗师手段。</p>
孙思远得了令,倒也没有藏私,只见他背着一个药葫芦,亲自走在最前面,抬手一指,手中离火真气凝结,前方数百步外的山道上,便赫然出现了一座虚化的红色火盆,火盆一立,足足丈余高,而方圆数百步的积雪便如临骄阳,登时自内向外整个化开。</p>
甚至,因为真气影响,雾气居然也是在空中十余丈的位置出现,雪花也不见落下,以至于丝毫没有影响视野,眼看着露出了地面,又将上山的石阶显了出来。</p>
见此威风,张行心中大定,亲自带头向前,后方诸人踩着包了草的六合靴,也赶紧跟上,一起踏上湿漉漉的石路,沿途虽偶有泥水,外包的草垫也能轻松应付,一时间,竟然有些如履平地之感,比昨日还要轻松。</p>
与此同时,孙思远虽然看起来行动缓慢,却始终在队伍最前方,每过数百步,来到他所立的火盆之前,伸手一摆,火盆便自行往前走,隔几百步再立,如此往复,丝毫不滞。</p>
就这样,众人轻松向前,速度惊人,连过数个补给点都不停歇,却始终没有见到真龙被惊动出来,反而愈发加速向前。</p>
很快,下午时分,一件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事情发生了——他们追上了第一波出发的队伍。</p>
很显然,前者没有大宗师开道,甚至里面有颇多贾越营中工匠,积雪加新雪自然艰难,以至于被后来者追上……但无所谓了,当日晚间,他们居然在群情振奋下抵达了预定的那个山坳,见到了那些待组装的弩车。</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