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寒风劲吹半夜之后，雪终于落了下来。</p>
扑扑簌簌一整夜，鸡鸣时分，已在地上积了厚厚一层。</p>
早起的宫人打开了殿门。</p>
外面黑漆漆的，冷风涌入厅内，翻动着案几上一摞摞厚实的文册——</p>
“济北郡：县五，户一万五千七百，口七万二千。”</p>
“济南郡：县八，户一万六千六百，口八万一千。”</p>
黑字下面是几行细小的红字批注：“前汉济南十四县，户十四万余、口六十四万余；后汉济南十二县，户近八万、口四十五万余，今八县，止八万人？似应有十万。再查！”</p>
似乎是心情不太好，红字后面又加了一行：“晋武太康盛世，青州六郡不过五万余户，彼时天下户口应有后汉盛时六成，青州六郡户口竟只有前汉济南一郡户口之三一？滑天下之大稽！司马炎，言过其实！”</p>
“不孝女愿意回家了吗？”梁芬问道。</p>
门被推开了一条缝，外面有人轻声询问道：“陛下可曾起身？”</p>
同时也有些忧愁，舒服是舒服了，万一让庾文君知道了，该怎么办？文君对她是真的好，经常来看她，安慰她，并说她可以回家闲居，没人会为难她。</p>
梁芬魂不守舍地出了宫。</p>
她只能用她是被迫来麻痹自己。</p>
昨天陛下在九华台上温酒，与凉州士人清谈。彼时她在东侧云龙门内的佛堂修行，都能听到君臣欢笑的声音。</p>
“阎台臣后来去了凉州，前阵子和鸿胪寺的庾元度暗通款曲。”皇甫昌为梁芬倒了小半杯酒，说道：“今日接到其手书，便急着赶来了。”</p>
殿室之中，温暖如春。</p>
“是，与姚弋仲等辈一起走。”梁芬说道：“二三月间，陛下也会西行，巡视雍秦。”</p>
家里空荡荡的。</p>
“可确切？”梁芬问道。</p>
就在这时，有老仆入内，在梁芬身侧附耳密语一番。</p>
“这是要打仗了……”梁兰璧低声说道。</p>
换了一桶水后，西边膳厅内的桌案也清洗干净了。</p>
“是。”宫人答道：“仆射要去长安了，点评雍秦凉三州士人，临行之前，可能有话要对你说。”</p>
“太后愿归家静养。”老仆回道。</p>
“明公，这也不是什么坏事。”老仆说道：“长房——”</p>
男人好像拒绝了，只吩咐为她准备早膳。</p>
宫人又走了进来。</p>
好在时不时有梁氏、皇甫氏子弟登门探望，让他不至于连话都没人说。</p>
“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是艺术夸张，但真实情况好不到哪去。</p>
“嘭！”梁芬拍了一下案几。</p>
梁芬点了点头，道：“陛下西巡点了你作为左民部随驾官员，这些时日准备准备，别到时一问三不知，白白浪费良机。”</p>
这才开国两个多月，有些消息闭塞、喜欢关起门来过小日子的人真不一定知道。</p>
到了这会，就剩这么一个女儿了，孙辈也就只有一人，入冬后还染了风寒。他这一支，徘徊在绝嗣的边缘。</p>
天子白天日理万机，晚上继续理机，累得很今天都没起来练武。</p>
“你到底回不回家？”梁芬方才被女儿岔开了话题，这会继续追问。</p>
皇甫昌左看右看，尬笑道：“我再去温一壶酒。”</p>
这不是玩笑，事实上这会天下知道改朝换代的人并不多，基本也就是有权有势以及识字的那帮人。</p>
“嗯？”梁芬目光陡然一凝，看向皇甫昌。</p>
“东莱郡：县六，户一万一千一百、口五万八百。”</p>
锦衾之下，邵勋睁开了眼睛。</p>
梁芬这时已慢慢冷静了下来。</p>
梁兰璧低下头，似乎打听注意不说话。</p>
“你还愿意唤我阿爷。”梁芬苦笑了下，问道：“为何不愿回家？”</p>
梁芬冷哼一声。</p>
******午后，梁芬果然来了。</p>
长子二十多年前被乱兵所杀，次子九年前病死。</p>
好在时候不早了，男人只是随手把玩了一下，随后便替她掖了掖被角，起身更衣了。</p>
“是啊。”皇甫昌说道：“阎氏在天水、武威、金城都有族裔，也不是什么小族了。阎台臣若能说动阎氏归国，背弃张骏，便是一桩功劳，今后还能为明公所用。”</p>
没过多久，外间又有动静，似乎御辇驶了过来，还有侍卫甲士齐整的脚步声。</p>
“现在是大梁朝了。”梁芬瞪了皇甫昌一眼，没回答。</p>
家中就只剩十一岁的长孙（次子所生），入冬后就卧病在床。</p>
女人背对着他，两人腹股相贴，就这么搂在一起睡了一夜。</p>
“我不管你了”这句话徘徊许久，始终吐不出去，最后只能长叹一声，道：“你好自为之。若想回家了，遣人知会一声便是。为父为天子劳心劳力多年，这个面子还是有的。我老了，护不了你几年了。”</p>
更别说田舍夫、地方镇兵、部落牧人、坞堡民之类了。</p>
看着素服相迎的女儿，梁芬有些难过。</p>
“明公何言老耶？”皇甫昌笑道：“就连赵王都很敬重明公呢。”</p>
“哦。”梁兰璧轻轻点头。</p>
甚至于，识字的人都未必尽知。</p>
“回佛堂修行吧。”梁兰璧坐起身，看着身侧男人躺过的凹陷，有些怅然。</p>
梁芬被女儿的态度气着了，但想到就这么一个孩子了，又想起亡妻皇甫氏临死前拉着他的手，让他护着他们的孩儿，便怎么都说不出重话。</p>
皇甫昌为其目光所慑，干笑一声，道：“我去把门窗关好太冷了。”</p>
“天太冷了，梁公速来，酒刚温好。”皇甫昌笑着迎出了门。</p>
紫葡萄也陡然涨立了起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