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潘岳只是抿着嘴唇不说话,毕卓哈哈一笑,一手举起酒杯喝了一口,一手大剌剌地拍了拍潘岳的肩:“年轻人看不破清浊轻重也是有的。以后多来参加几次清谈,少去研究该罚犯人多少铜钱,该打多少下屁股,就有进益了。”
“安仁初来乍到,还望在座诸公多多提点。”一旁的夏侯湛见潘岳只是神色僵硬不言不动,连忙上来打了个圆场,将潘岳拉到自己座位旁边坐下。
“齐王知道你肯定不习惯这种场面,所以才让我一起过来。”夏侯湛看出潘岳脸色不好,只能低声安慰,“当今世风以玄谈务虚为清贵,以认真做事为鄙俗,对此齐王虽然也颇有微词,却不得不学会与他们和谐共处。毕竟士族势大,连天子都有所忌惮,就算齐王有心矫正时弊,也绝非一朝一夕之功。”
“我明白的,所以我今天才会到这里来。”潘岳点了点头,慢慢放松了紧绷的肩背。他知道世家清流们一向以不理政务为高雅,送来的文书甚至不看内容,直接在最后签名用印,这样荒谬的事情居然还能被称为“台衡之量”,备受赞誉。按照他们的标准,自己与贾充司空府中的同仁兢兢业业,将七百七十三万字的汉代律令和说解精简为十二万字,删繁除苛,宽刑减禁,奠定儒家仁政刑律的正统都不过是寻章摘句、恶俗小器,所以对于今日的境遇,潘岳早已有了心理准备。
只是若没有人去修订那些恶俗小器的刑律,这些清贵狂傲的世家贵胄又怎会有闲情逸致在这里装神仙?当今这种本末倒置的世风,让齐王司马攸也感到无力,而于门阀不高的潘岳而言,更多则是愤懑了。
“你今天待遇算不错了,所有人都用正眼看你,我当初可是吃了不少白眼呢。”夏侯湛力图振作潘岳的精神,又见侍女们纷纷端着托盘走上厅来,赶紧笑道,“开宴了。咱们可要先吃饱,一会儿才有力气清谈。”
潘岳在司空府处理了一天公事,此刻也确实饿了,便坐直身体与众宾客谢过主人,各自吃喝起来。王济家资巨富,不仅菜色丰盛考究,就连盛放食物的餐具也是金樽玉盘,牙箸晶碗,一眼望去与金沟一般炫人眼目,富贵逼人。
王济府上飨客的佳肴之中,有一道常见的貊炙,也就是后世所称的烤乳猪,入口即化,鲜嫩多汁,竟是潘岳平生从未尝过的美味。他忍不住多食了几箸,耳听已有客人忍不住问了出来:“在下也算食尽天下美食,只知但凡貊炙,都是取刚出生一月的小猪用火慢烤,一边烤一边洒酒抹油而已。却不知主人家这貊炙究竟是如何烹饪,竟能做到含浆膏润,入口即消?”
此问一出,众人纷纷好奇附和,一齐望向了主位上的王济。王济脸上颇为得意,好半天才轻描淡写地笑道:“其实也没有什么烹饪的诀窍,只是这些小猪,都是用人乳喂大的罢了。”
听到这个答案,在座诸人恍然大悟,不禁称赞主人家神思妙想,王济脸上也颇有得色。只有潘岳默默地抿紧了嘴唇,才没有将口中那块貊炙吐出来。
接下来直到宴席撤下,潘岳再未动一下食案上的貊炙。从金沟到貊炙,此番他终于见识到了世家大族无与伦比的豪奢和张狂,这是他在齐王司马攸的府中也从不曾领略到的。
虽然如坐针毡,潘岳还是不得不强捺下性子端正坐好。而此刻主位上的王济,也由侍者恭恭敬敬奉上一柄麈尾,预示着本次聚会的重点——清谈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