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荥阳杨氏的门第比潘氏还高,我与杨小姐的婚约怎么可能伤害到潘家?”潘岳隐隐觉得阿时的话语中藏着什么可怕的东西,但他不肯问,也害怕下一刻阿时会说出来。
“原来你果真什么都不知道,连齐王都不曾告诉过你吗?”阿时见潘岳的神色果然一凛,脸上忍不住露出了然的笑容,心中更是生出扬眉吐气的舒畅来。她曾向胡芳许诺三年内了结潘杨两家的婚约,却苦于一直未曾觅到良策。如今骤得天助,终于是等来了这一天,不得不让阿时越发相信自己命星尊贵,才能得此佑护。
阿时脸上的笑容被垂下的纱幕遮挡干净,潘岳看不见少女幸灾乐祸的神情,却能听见她清晰的嗓音如同檐下木香树的枯枝一般戳入自己的耳膜,“杨容姬的父亲荆州刺史杨肇私受东吴贿赂,中了吴国人的圈套,损兵折将,弃城逃命,朝廷已经明令将他和在荆州的家眷一并锁拿进京,下廷尉狱治罪,估计最终不是斩首就是流放。请问,潘家官宦世家,还会眼睁睁地与这样的人家结亲吗,只怕恨不得把关系撇得越干净越好吧?”
“不,不可能!”阿时的话字字惊心,仿佛一道道霹雳劈头而下,让潘岳的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只是本能地摇头否认,“这么大的事情,我在司空府中为何从未听闻?”
“前线的战报本来就不经过司空府,朝中重臣自然也不会将兵败失地之事向外宣扬。你若是不信,只消向齐王那里问一问,便知我说的是真是假。”阿时见潘岳站在那里不言不动,有心多给他一些时间适应这个消息,却无奈自己时间紧迫,不得不继续逼出他的回答,“檀郎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如果与杨家解除了婚约,你会不会像诸葛亮娶才女黄夫人一样,给我……一个机会?”说到“我”字,饶是阿时是心性坚定的女子,也忍不住声如蚊蚋,羞赧无限。
“我只问这一遍,无论你回答‘是’或‘不是’,阿时都不会再在你面前出现。”见潘岳还是不开口,阿时鼓起勇气做出最后的承诺。如果潘岳回答“是”,她便会使出浑身解数,求父亲贾充将自己以贾南风之名许配给潘岳;如果潘岳回答“不是”,那今晚一过,她就会争取另一重身份,与他不啻于天人永隔,再也不可能私下会面了。
面前这个人的回答,决定了她一生的命运,可惜他根本不知道这个选择的分量有多重。阿时在夜风里轻轻颤抖着,只觉得潘岳沉默的每一个瞬间,对自己都是难以承受的煎熬。
“抱歉,我要出去一下。”潘岳终于开口,却是绕过阿时,踉跄着想要冲下台阶。
“给我一个回答!”阿时一把抓住了潘岳的袍袖,心如刀割却冷静异常,“只要你敢说除了杨容姬此生再不会另娶他人,我就死了这条心!”
“除了杨容姬,我此生再不会另娶他人。”潘岳没有用力将袖子从阿时手中挣脱,却也没有回头,只是望着天空中隐约可见的牵牛织女星,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道,“如果她失去门第和身份,我绝不会取消婚约;如果她被流放边塞,我愿意等她遇赦归来;如果她……难免一死,我必定终生不娶!阿时小姐,这样的回答,可足够清楚?”
“确实足够清楚。”阿时惨然一笑,慢慢松开了抓住潘岳衣袖的手,也慢慢松开了自己明知无望却奋力争取的梦想。“你走吧,我也要走了。”她轻轻地说着,一滴泪水从黑色的纱帷下砸在了脚下的石板上,那也是她一生中唯一在潘家留下的痕迹。
看着潘岳的身影消失在浓重的夜色中,阿时擦干脸上的泪痕,将手紧紧压在心口。心脏依然在有力地跳动着,仿佛预示着她超人的毅力和不甘于平凡的决心。既然年少时的梦想已经彻底破碎,那么她就要转而追逐另一个梦想了。那个梦想更壮阔,更绚烂,足以让她耗费一生的努力。
潘岳在悬崖绝壁间为贾家凿出了一条通道,那么自己就可以顺着这条通道直达巅峰。阿时骄傲地一笑,摘下头上遮蔽容貌的帷帽,随手一扬,将它高高地抛出了潘家的围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