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回京(五)(2 / 2)

一听天子司马炎到来,两侧凉棚中的宗亲贵臣连忙整肃容仪,躬身下拜。今日是点校三十六军的大典,乃是国家所重的武备大事,因此天子司马炎乘坐的是四匹马拉的戎车,车上不仅配备着金鼓、羽旗、幢翳,还架着弓弩与长矛,一路旌旗摇摇,直驶入了宣武场中。

待到车帘掀开,司马炎步履沉稳地走下马车来,众人才发现乘坐那辆戎车到来的还有另外一个人。那是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虽然身着宗室王服,举手投足间却自有一股英武沉稳之气。此刻他亲手搀扶着天子司马炎,一步步登上了宣武场正中的点将台,随即不声不响地侍立在司马炎身后,渊停岳峙,让众臣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司马冏认得这个青年名叫司马柬,是已故元皇后杨艳亲生之子,太子司马衷的嫡亲弟弟,前不久才改封为秦王。司马柬一向行事低调,与长年深居东宫的太子一样极少抛头露面,却不料今日在宣武场上一亮相,竟得到了与天子同乘一车的荣耀。如此说来,天子对秦王司马柬的重视并非一天两天了,可他究竟是想培养秦王日后辅弼太子,还是另有所谋呢……

司马冏心中疑惑一闪而过,却不敢多想,连忙随着众人重新向落座的天子跪拜行礼。他虽然年轻,但齐国乃是大国,无论爵位等级还是封邑数量在诸侯王中都首屈一指,因此便与三叔祖司马干和四叔祖司马亮一起排在了宗室队列的最前端。

天子司马炎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位鲜少露面的少年齐王,视线不由在司马冏身上多停留了片刻,随即发现司马冏与他的父亲司马攸不仅容貌相似,就连那恭敬端方的做派也一脉相承。虽然此刻司马冏在初秋天气里极不合宜地披着保暖的大氅,加上层层叠叠隆重的礼服越发显得一张脸青白虚弱,司马炎还是很难在心中生出多少同情怜悯之情,冷淡地转开了眼睛。

因为司马炎清楚地记得,当年的司马攸正是这样的年纪,正是这样的脸孔,差点让自己丢掉了晋王世子的位子。那段心惊胆寒患得患失的日子,是司马炎一生中最阴霾的记忆,就算如今当了二十多年的皇帝,也依然会在午夜梦境中带给他隐秘的恐惧。

司马冏并不知道天子心中转过的心思。他只是随同众人一起行完礼,重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正犹豫着要不要称病先行告退,却听司马炎笑着对一旁相陪的汝南王司马亮道:“前几日朕让秦王核查三十六军的士兵名册,这孩子竟一下子便检校出若干错漏谬误之处,让朕十分欣慰。今日让他协助主持校军,熟悉营务,日后必为我司马家的千里驹!”

“陛下圣明。”汝南王司马亮顺势恭维道,“秦王封地关中乃是天下形胜之地,扼守洛阳门户,地势险要,也只有秦王这样沉着机敏,见识器量都无人可及的亲王才可镇守,保我司马家天下万世无忧。”

“秦王听听,你四叔祖把你夸成什么样子了?”司马炎大笑着回头去看秦王司马柬,司马柬则只是谦虚地微笑着,向司马炎和司马亮行礼逊谢。

这父慈子孝,其乐融融的景象落在齐王司马冏眼中,仿佛溅起的火星,灼得他眼中一痛,赶紧像没有看见一般转过头去。

“秦王今天的风头连太子都压过去了,你还不赶紧去套套近乎?说起来,秦王可比潘岳有用多了。”耳边又响起了大哥司马蕤讥讽的声音,让司马冏心头一紧,藏在衣袖中的手指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视线在宣武场上排阵操练的军士身上胡乱碰撞了一阵,司马冏终于越过人群的缝隙,看到了自己想要看到的人。然而那个人远远地站在国丈杨骏身后,自始至终没有向苦苦企盼他的少年投来哪怕轻微的一瞥。

裹紧身上的大氅,司马冏觉得自己火热的一颗心渐渐冰冷下去。自从父亲司马攸死后,他四年来一直牢记着父亲临死时的叮嘱——将潘岳视为父亲一样对待。可是如今他终于见到了那如师如父的人,司马冏却强烈地感受到:自己又一次成了孤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