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2. 138间幕：世上最无能的父亲
“把面具摘下来。”康拉德·科兹说。“我想看看我父亲的脸。”</p>
卡里尔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数秒后，他给出一句完全不该在这个时刻说出口的反问。</p>
“哪一个？”他问，站姿竟然显得平静。</p>
科兹微微一怔，随后便大笑起来，只是站姿也随之一同有了改变。持刀的手背在背后，左手放在胸前，看上去简直像是要鞠躬或行礼。</p>
“你刚刚杀了很多人，康拉德。”卡里尔接着说道。“但这血腥味实在是太浓了一些，你的手上甚至还残留着碎肉。你刚刚做了什么？”</p>
“我得保护诺斯特拉莫，为此我什么都会做的，父亲。”</p>
科兹轻声回答，左手食指轻点胸甲，鲜血正顺着金色的纹路顺流而下。他眯起眼睛，垂下左手，自然而然地握紧了利爪，神情如尚未饱腹的危险掠食者。</p>
这些血肉不能使他满足，他还需要更多。</p>
“是的，伱保护了它。”卡里尔点点头。“但你刚刚做了什么？”</p>
康拉德·科兹叹了口气。</p>
“你非得问个水落石出吗？”</p>
“你非得顾左右而言他吗？”</p>
“这是和你学的。”科兹颇为恶劣地一笑，右手却仍然背在身后。“面对不想回答的问题就礼貌而严肃地转移话题——这不正是你最常用的伎俩吗？”</p>
一时之间，他们中没有人再说任何话。</p>
没有人再转移话题，但也没有人再开口。沉默总是在不经意间到来，有的人害怕它，不愿意承担沉默背后的代价，而他们不同。他们向来善于沉默。</p>
于是狂风呼啸而过，吹过卡里尔身后名为终结祭坛的白骨神殿，也透过它，吹到了康拉德·科兹身后那片覆盖着厚厚骨灰的平原。</p>
这里曾经到处都是死者，如今则空空荡荡，只剩下骸骨。</p>
天空倒是依旧猩红，狂风在远处的山脉和城市中肆虐，它们只是存在便令人感到皮肤刺痛——哪怕是康拉德·科兹，也无法逃脱这种刺痛。</p>
实际上，事情甚至为此变得更加糟糕了。死者们的声音在那呜呜的惨厉风声中清晰可见，对他而言，这些全然不是秘密。</p>
无论想或不想，无论具体情况到底如何，他都身负神恩，所以他全都听见了。</p>
比如一个女人诉说自己是如何被怀言者们剥皮，比如一个父亲讲述他是如何目睹自己的家庭被恶魔吞噬，比如一个牙牙学语的孩子笨拙地呼唤着父母</p>
这些话，他听得清清楚楚。</p>
他终于开口。</p>
“你一直都在倾听这些声音吗，父亲？”</p>
卡里尔缓慢地点了点头。</p>
“我必须听。”他说。“我也愿意倾听，至少，能听一会是一会。祂不会听的，祂只会把刀刃递到他们手上。复仇者无穷无尽，康拉德，伸冤人却世上罕有。”</p>
夜之王眨了眨眼睛，他看上去似乎有很多话想说，却一句也说不出来。在这样漫长且尴尬的沉默结束后，他所能吐出口的声音居然只有一声悠长的、颤抖的叹息。</p>
“前几年的时候——”然后，他忽然开口。“——我听见了一些从泰拉传来的，对我们的谴责。”</p>
“谁？”</p>
科兹笑了一下，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接着讲述。</p>
“有些人指责我们违背帝国真理，认为我们在玩弄死者，安了一系列复杂的罪名到我们头上。我不理解这件事，于是我开始尝试追根溯源。追查花了几个月我亲自做的调查。”</p>
他顿了顿，刻意地给出了留白。卡里尔自然知道他想听什么，于是他问：“你发现了什么？”</p>
“没有源头，只是众口铄金罢了。”科兹说。“事实就是这样，虽然我并不在意人们对我们的看法，但是，此事居然能闹到军务部和法务部共同问责，还是让我吃了一惊。”</p>
他再次顿了顿，再开口时，声音已经变得低沉。</p>
“负责此项调查的军官给我写了一封私人信件，他在信里言辞恳切地引用了一句古语：生者不该去呼唤亡者，除非你想得到回应。”</p>
“这下我更不理解了，能担当调查员的军官也会被那些流言给迷惑？于是我再一次重启了调查，只不过这次是彻查军团内部。我想知道是不是有些人在大众面前用了一些特殊的能力”</p>
“我。”卡里尔接过话。“有意思，无心之失——怪不得记述者总是抱怨评论家们对他的作品不友好。”</p>
“不。”</p>
“什么？”</p>
“不。”科兹否认道。“真正的原因是因为他描写的太详细了，父亲。”</p>
再一次，康拉德·科兹刻意为之地顿了顿，周围陷入沉寂，呼啸的风，骸骨平原安静不已。</p>
“他喜欢将一句话扩写成上千个字，喜欢揣测赛维塔里昂的心理活动，以及所有人的心理活动——你知道最要命的地方在哪吗？他通常都猜的很准，几乎从不出错。”</p>
卡里尔点点头。</p>
科兹咧嘴一笑，森白的犬齿咧出嘴唇，竟然莫名其妙地显得有些高兴。</p>
“你在笑？”卡里尔问。</p>
“当然了，我想你还不至于失去视力吧，父亲？”科兹挑起眉，如是反问。“你只是登神而已——哪个神会瞎掉？”</p>
“神话传说中倒也不是没有目盲之神”</p>
“他们又没真的存在过！”</p>
“这可说不准。”</p>
卡里尔抱起双手，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哪怕戴着面具，也并不影响他此刻流露出轻松的情绪。</p>
“谁知道呢，康拉德？蛮荒时代的事，有太多东西可以去讲述了。”</p>
“比如？”</p>
“比如泰拉上曾经有海洋，有很多海洋。还有河流、瀑布”</p>
“这个我知道。”</p>
“森林。”</p>
“我也知道。”</p>
“所以，为何还要问呢，康拉德？”卡里尔探询地看着他。“你在试着延长这场谈话的时间，我看得出你在努力，但我已经没有什么可教你的了。”</p>
“不，不是这样。”康拉德·科兹说。他否定、摇头、然后重复——“不，不是这样的，父亲。”</p>
“但是，该说的话，我已经说尽了，该做的事，也同样如此。”卡里尔温和地劝说。“我们已经走到了最后关头，是非成败在此一举。”</p>
“我也知道，这些年来你在黑暗中同样做了很多努力，比如你的天赋，你把它用的很好。你提前警告了很多人，这让他们幸免于难——而这些人没有死，那么，就有更多人可被他们拯救。”</p>
“你已经成了英雄，康拉德，不要在这个时候犹豫，不要前功尽弃。你还想要什么呢？”</p>
康拉德·科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p>
他紧紧地闭上了嘴，像是在阻止自己说出那个回答。他背在身后的右手紧紧地握住了那把阴影般逸散的狭长利刃，利爪搭在握柄之上，显得紧绷，仿佛正在掌握一个世界的生死。</p>
或者，很多个世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