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活路头(1 / 2)

晨露还未散去,龙安心已经踩着湿滑的山路向上攀登。自从杨公的银匠作坊重新开炉,他养成了每周三清晨巡山的习惯——一来检查合作社承包的林地,二来顺路给老人送些生活用品。背包里装着吴晓梅准备的药包,据说能缓解银匠常年的关节疼痛。

转过一道长满青苔的石壁,龙安心突然停住脚步。前方山坡上,一片陌生的紫色在晨光中微微摇曳。那不是野花,而是一小片野生稻谷,穗子呈现出罕见的深紫色,在满山翠绿中格外醒目。

\"紫米?\"龙安心蹲下身,捻起一粒脱落的谷粒。米粒比普通稻谷细长,捏碎后露出深紫色的胚乳。他记得小时候听老人提过,雷公山深处有野生紫米,但近几十年已经绝迹。

手机在这里没有信号。龙安心掏出随身携带的标本袋,小心采集了几穗谷子,又连根挖起三株完整的植株。当他拨开茂密的草丛寻找更多样本时,手指突然触到一块冰凉坚硬的物体——半截埋在土里的石碑,上面刻着已经模糊的苗文。

\"活...路...\"龙安心勉强辨认出两个大字,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完全被苔藓覆盖。他掏出瑞士军刀,小心刮去苔藓,露出更多文字:

\"活路头田道光七年吴姓永耕\"

一阵山风吹过,紫米穗子沙沙作响,仿佛在回应这跨越百年的重逢。龙安心突然想起吴晓梅曾说过,她祖上确实有块祭田,种的是特殊稻种,但在上世纪六十年代荒废了。

回村的路上,龙安心绕道去了趟农业技术推广站。值班的小杨是他高中同学,见到那几穗紫米后,眼睛瞪得溜圆。

\"你确定是野生的?不是谁家种的?\"

\"方圆五里没人烟。\"龙安心把标本袋递过去,\"帮忙检测一下成分?特别是硒含量。\"

小杨推了推眼镜:\"这么有把握?\"

\"猜的。\"龙安心指向米粒断面,\"古籍记载,雷公山紫米'色如茄皮,煮之溢香,久食不饥',我怀疑是富硒品种。\"

三天后,检测报告让整个农业局炸开了锅。那份盖着红章的检测单在合作社办公室里传阅,每个人看到最后那行数字时都倒吸一口冷气——硒含量:1.96mg\/kg,是普通大米的7倍。

\"国家级特异稻种资源!\"小杨在电话里激动得声音发颤,\"局里已经上报省厅了,专家明天就到!\"

龙安心挂掉电话,转身看向会议室里的众人。吴晓梅正用苗语快速向几位寨老解释,老人们布满皱纹的脸上浮现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最年轻的合作社成员小李已经掏出手机搜索\"富硒米市场价格\",然后发出一声惊叫。

\"安静。\"龙安心敲了敲桌子,\"当务之急是保护好那片野生紫米。小李,你带几个人去搭防护网,别让野猪糟蹋了。\"

\"等等。\"吴家叔公突然开口,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异样的光芒,\"那是活路头田,动土要按古规来。\"

会议室顿时安静下来。龙安心注意到几位年长村民交换着眼色,年轻人则一脸茫然。

\"什么是活路头?\"小李小声问。

吴晓梅起身走到窗前,指向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峰:\"以前我们苗族种稻,要由'活路头'主持开秧门仪式。必须是父母健在、儿女双全的'全福人',播种前要禁语三日,种子要在火塘上方熏三夜...\"

\"迷信。\"小李嘟囔道,被旁边的会计拽了拽衣角。

\"不是迷信。\"吴家叔公的拐杖重重敲在地上,\"我小时候见过,活路头田的稻子就是比别处耐旱!五八年饥荒,全寨就靠那亩田的种子活下来一半人!\"

争论越来越激烈。龙安心默默走到角落,拨通了州农科院金教授的电话。这位研究农业文化遗产的学者听完描述后,在电话那头足足沉默了十秒钟。

\"龙总,你知道你们发现了什么吗?\"金教授的声音因激动而发颤,\"那是'苗族梯田活态基因库'!联合国粮农组织找了多少年...务必按传统方式保护,我今晚就带团队过来!\"

挂断电话,龙安心看向争吵不休的会议室,突然有了主意。他敲响杨公送的那面铜锣,刺耳的锣声让所有人安静下来。

\"这样,\"他举起检测报告,\"我们分两块试验田。一块完全按现代农业技术种植,一块遵循活路头古法。秋收后对比结果。\"

这个折中方案平息了争论。但龙安心没想到,寻找符合条件的\"活路头\"竟成了最大难题。

\"现在哪还有'全福人'?\"会计小张翻着户口册摇头,\"年轻人外出打工,留村里的不是老人就是孩子。父母健在、儿女双全的中年人...全寨就三个,还都在广东打工。\"

吴晓梅突然合上册子:\"还有一个。\"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她。

\"我阿爸。\"她轻声说,\"他今年六十二,我妈还健在,我和我弟...也算儿女双全吧。\"

会议室鸦雀无声。龙安心想起吴父那条残疾的腿——矿难留下的伤,让他走路永远一瘸一拐。

\"吴叔的腿...\"小李欲言又止。

\"活路头要的是福气,不是力气。\"吴家叔公突然说,\"冬哥为人厚道,又识汉字,我看行。\"

事情就这么定下了。但当晚龙安心去找吴父商量时,老人正对着火塘闷头抽烟,半天不搭话。简陋的木屋里,墙上挂着的矿工帽落满灰尘,旁边是吴晓梅弟弟的遗像——那个在广东工地坠亡的年轻人,永远停在了二十八岁。

\"阿叔,\"龙安心小心斟酌词句,\"晓梅说您小时候跟爷爷学过活路头...\"

\"学是学过。\"吴父吐出一口烟圈,\"但现在的年轻人谁信这个?我主持仪式,他们背地里不笑死?\"

龙安心正想劝说,吴晓梅端着茶盘走了进来。她默默给父亲斟上一杯茶,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打开后,里面是一把已经泛黄的稻穗。

\"阿爸,记得这个吗?\"她轻声问,\"我阿弟走那年,你偷偷在屋后种了一小片...\"

吴父的手突然颤抖起来。他接过那把稻穗,干枯的手指抚过已经干瘪的谷粒,喉结上下滚动着。

\"紫米?\"龙安心凑近看,发现那些米粒虽然褪色,但隐约还能看出淡紫色的痕迹。

\"从老活路头田偷的种子。\"吴父的声音沙哑,\"想给阿弟补补身子...他在工地上总说头晕...\"

一阵穿堂风吹过,火塘里的炭火突然噼啪作响,迸出几颗火星。吴父盯着那些转瞬即逝的火星,长长叹了口气:\"行吧。但有两个条件——\"

龙安心赶紧掏出笔记本。

\"第一,种子要在鼓楼火塘熏足三夜。\"吴父竖起一根手指,\"第二,开秧门那天,务婆得来唱《播种歌》全本。\"

龙安心和吴晓梅对视一眼。务婆已经八十九岁,去年中风后很少出门了。

\"我去请。\"吴晓梅说,眼睛在火光中闪闪发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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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一场久违的\"活路头\"仪式在凯寨鼓楼前举行。金教授的团队架起了三台摄像机,州电视台的采访车挤在合作社皮卡旁边,引来全村老少围观。

吴父穿着罕见的对襟苗服——据说是他结婚时的礼服,站在鼓楼前的石阶上。他面前摆着三个竹编的簸箕,分别盛着紫米种子、新挖的泥土和从雷公山泉取来的清水。务婆坐在一旁的藤椅上,虽然左半边身子不太灵便,但眼睛格外明亮。

\"时辰到!\"吴家叔公高声宣布。

吴父深吸一口气,开始用苗语吟诵一段古老的咒语。他的声音起初有些颤抖,但随着仪式的进行越来越洪亮。龙安心虽然听不懂内容,但能从韵律中感受到某种庄严的力量。

务婆接着唱起了《播种歌》。与平时听到的片段不同,这次是全本,从开天辟地唱到稻种起源,再具体到每一道耕作工序。她的声音沙哑却有力,几个研究生手忙脚乱地记录着歌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