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家叔公的牛角刀\"咚\"地扎进合作社门柱时,刀柄上缠着的褪色红布条还在微微颤动。老人用苗语厉声呵斥,唾沫星子溅在绣了一半的星辰纹上,那些金线顿时黯淡了几分。
\"他说什么?\"龙安心低声问身旁的吴晓梅。
\"说苗绣卖给汉人,蝴蝶妈妈会收回赐给我们的手指。\"她手指绞着衣角,骨节发白,\"这是最毒的诅咒。\"
晒场上正在分拣猕猴桃的女工们全都停了手。务仰悄悄把刚领的工资塞回会计桌上,蓝头巾媳妇则把绣绷藏进了围裙暗袋。远处,几个孩子学着大人的样子,把刚摘的野果又挂回了树上。
县文旅局的订单合同碎成十几片,散落在祠堂的青石板上。吴晓梅蹲下身去捡,却被叔公的竹杖拦住。
\"汉人买去当抹布!\"老人踢了片碎纸,纸角\"乡村振兴示范点\"几个字沾上了新鲜的泥脚印,\"你爷爷那会儿,汉商拿一匹布就换走三斤银饰!\"
龙安心突然从怀里掏出个靛蓝布包——里面是去年务婆葬礼上,吴家姑妈偷偷塞给他的《百苗图》残页。当他把这张记载着\"苗汉互市\"的古画铺在神龛前时,祠堂里的火把光齐齐晃了一下。画上清晰可见苗族女子将织锦递给汉族商贩的场景,角落题着\"嘉庆十二年腊月\"。
深夜的火塘边,吴父把包浆的老算盘拨得噼啪响。
\"一匹绣片换三斤盐,这是老辈的规矩。\"老人枯瘦的手指停在账本\"净利润\"那栏,\"现在你们卖八百?汉人的钱烫手啊!\"
吴晓梅刚要解释,她母亲突然掀开灶台上的蒸笼——里面是用紫米面捏的汉式寿桃,可蒸裂的缝隙里,分明露出苗家\"打糕\"特有的芝麻馅。蒸汽氤氲中,老人轻声说了句苗谚:\"外面裹得再光,心子不能变。\"
交货前夜,龙安心发现二十套绣品的金线全被换成了棉线。月光下,那些本该闪耀星辰纹的地方,现在像蒙了层雾。
\"是堂叔家的阿彩。\"阿雅咬着嘴唇递上半截银镯,\"她订婚的聘礼...是县里珠宝店买的机制货。\"
吴晓梅什么也没说,只是拆开自己嫁衣的袖口,抽出珍藏的真金线。当第一缕晨光照进车间时,最后一针刚好收线,她的指甲缝里渗着血珠,在绣布上留下几个暗红的圆点,像极了古歌里说的\"蝴蝶泣血\"。
寨老调解会上,叔公坚持要按古规\"烧汤捞斧\"——在沸腾的酸汤锅中徒手取斧头证清白。龙安心正要上前,务婆的养女阿雅突然唱起了《开天辟地歌》里最冷门的一段:
\"蝴蝶生汉又生苗,一个蛋壳两样鸟,同片枫叶同条根...\"
老人们的争吵声渐渐低了。当唱到\"酸汤煮鱼不分家\"时,叔公的牛角刀\"当啷\"掉在地上,刀刃沾着刚砍下的枫香树枝液,在青石板上晕开一片血似的红。
吴晓梅当着全族人的面打开樟木银饰箱。箱底压着张民国三十七年的当票,泛黄的纸面上\"龙记当铺\"四个字清晰可辨。
\"当年汉人当铺老板用三十块大洋,从军阀手里赎回咱们的《苗族古歌》抄本。\"她手指抚过当票边缘的苗文批注,\"现在我们把绣片卖给他们,怎么就成了罪过?\"
龙安心瞳孔骤缩——那印章的纹样,竟和自己父亲木工工具上刻的\"龙\"字一模一样。祠堂梁上,不知谁挂的铜铃突然无风自动,叮当声像极了那年父亲刨木头时,刨花落地的轻响。
和解的方式出人意料。在务婆主持下,合作社后院新砌了个火塘,三块支锅石分别取自:
-吴家祖屋(青石,苗)
-龙安心老宅(白石,汉)
-清代苗汉集市遗址(赭石,共)
当第一把米撒进火堆时,爆开的米花同时落在龙安心和吴晓梅肩头。务婆抓了把火塘灰,混着两家带来的井水,在合作社大门上画了道波浪纹。老人们说,这是\"生意兴隆\"的祖传符咒,比汉人的红对联更灵验。
清晨的晒场上飘着焦糊味。龙安心赶到时,只见务金阿婆跪在灰堆前,手里攥着半片未燃尽的绣片——那是法国订单的样品,星辰纹的边缘还留着金线烧熔后的痕迹。
\"是寨尾的吴老岩。\"老人抖着声音指向泥地上的脚印,\"他儿子在省城开了家苗绣厂...\"
脚印旁落着几滴蜡油,龙安心蹲身捻了捻——是祭祀用的红烛,只有祠堂才有的规格。
为补救订单,吴晓梅决定启用祖传的靛蓝染缸。当她掀开沉重的木盖时,一窝刚出生的菜花蛇正盘在染布上。
\"这是吉兆!\"务婆阻止了要打蛇的年轻人,却往缸里倒了三瓢酸汤,\"但得先请走它们。\"
神奇的是,那些蛇游走后,原本发黑的染水竟恢复了清亮的蓝。更奇怪的是,用这缸水染的布,绣上金线后会在月光下泛出淡淡的银辉,像极了古歌里唱的\"星落人间\"。
龙安心在药材基地撞见堂叔往土里洒白色粉末。两人扭打间,药粉袋破了,露出里面混着香灰的草木灰——正是苗家传统的防虫配方。
\"我...我怕你们用汉人的农药...\"堂叔喘着粗气说。他撩起裤腿,露出道蜈蚣似的伤疤,\"那年公社用六六粉,我这条腿烂了半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