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安心哑然。他知道吴晓梅的意思——务婆教她们,苗人做生意可以少赚,但不能欺心。
可订单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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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寨子里传来芦笙声**——今天是端午节正日,按习俗要祭祖。
龙安心和吴晓梅暂时放下订单,去鼓楼参加仪式。务婆穿着百年苗衣,唱着古老的《祭祖歌》,寨老们轮流上前敬酒。轮到龙安心时,务婆突然用汉语问:
\"汉人娃娃,生意好吗?\"
龙安心苦笑:\"好,但......做不出来。\"
务婆浑浊的眼睛盯着他,突然从怀里摸出个小布包:\"拿去。\"
里面是十几张绣好的星辰纹布片——正是电视台拍到的那种\"十二太阳纹\"。
\"早就绣好了,\"务婆的嗓音沙哑,\"本来是想给阿梅做嫁妆的。\"
龙安心愣住,看向吴晓梅,发现她的耳根已经红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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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下午,二十箱果脯全部打包完毕。
龙安心在发货单上郑重写下:\"每一片果脯,都来自仰阿莎的眼泪。\"
而吴晓梅,在最后一箱的夹层里,悄悄多放了一幅绣片——上面不是星辰纹,而是一对交颈的蝴蝶。
龙安心的手机从凌晨五点就开始震动。
他迷迷糊糊抓起来,屏幕上的微信消息已经堆到99+。最新一条来自省城那家民宿的采购经理:「龙老板,二十箱只是第一批试单,如果客人反响好,我们每月固定要一百箱!」
「一百箱?」龙安心猛地坐起身,撞到了低矮的阁楼横梁。他顾不得疼,手指颤抖着计算——以合作社现在的产能,一个月最多做三十箱。
楼下传来锅碗碰撞的声音。龙安心披衣下楼,看见吴晓梅已经在灶台前烧水,大铁锅里煮着待处理的猕猴桃,蒸汽模糊了她瘦削的侧脸。
「订单又多了。」龙安心把手机递给她看。
吴晓梅扫了一眼,继续用长筷子翻动锅里的果子:「阿蕾嫂家的蒸笼借来了,但柴火不够。」
这是现实问题。昨夜临时搭建的土灶烧掉了合作社积攒的干柴,现在后院只剩潮湿的松枝,烧起来全是黑烟。
龙安心抓起竹篮:「我去阿公家借。」
晨雾中的寨子静悄悄的。龙安心走到老猎人家门口,却听见里面传来争执声。
「……我家柴火也是花钱买的!」阿公的儿子声音很大,「他们汉人做生意,凭什么白拿我们的?」
龙安心僵在门外。他从未想过,这些平日里笑脸相迎的邻居,背地里竟有这样的怨言。
中午,龙安心咬牙租了辆小货车,去县城买了台电蒸柜。
「三千八,能抵我们半年利润了。」他心疼地付完钱,却在安装时遇到更大麻烦——合作社的电路根本带不动这么大功率的电器。
「得换电线。」电工老杨检查后摇头,「你们这线路还是七十年代公社拉的,最多带动个灯泡。」
吴晓梅默默算账:「换线多少钱?」
「材料加人工,少说五千。」
龙安心和吴晓梅对视一眼,同时看到对方眼里的绝望。这时他的手机又响了,是州里一家旅行社要订五十箱作为端午礼品。
「用土灶。」吴晓梅突然说,「寨里还有十二户有柴火,我一家家去借。」
龙安心抓住她手腕:「他们会要利息的。」
苗寨的规矩他懂——今天借一捆柴,来日可能要还一只鸡。
「我知道。」吴晓梅甩开他的手,银镯子在腕间叮当作响,「但务婆说过,果子离枝不等人。」
更大的危机在傍晚爆发。
龙安心正在仓库分装果脯,阿蕾嫂慌慌张张跑进来:「阿梅跟人吵起来了!」
晒谷坪上,吴晓梅正对着三个苗家妇女说着什么,语气是从未有过的激动。她手里攥着一块绣到一半的星辰纹布,上面有明显的污渍。
「怎么回事?」龙安心挤进人群。
吴晓梅眼睛发红:「她们用化学染料。」
原来为了赶工,几个妇女偷偷买了县城的地摊货染料,把本该用板蓝根浸染三个月的土布,用化学药剂半小时就染成了靛蓝色。更严重的是,这种染料会褪色,已经污染了绣好的金线。
「电视台要的那种包装根本做不完!」为首的妇女振振有词,「反正城里人看不出来!」
龙安心拿起两块布对比——化学染的那块颜色死板,像劣质牛仔裤;而传统染的布在夕阳下泛着温润的光,仿佛有生命。
「退货怎么办?」他轻声问。
没人回答。晒谷坪上只剩下山风呼啸的声音。
凌晨两点,龙安心独自坐在仓库里,面前摊着两封邮件。
第一封来自省城民宿,要求提供食品生产许可证和质检报告——他们根本拿不出来。
第二封更棘手,是州电视台发来的合作邀请,希望以「非遗传承」为主题给他们做专题报道,但需要「统一包装设计和品牌故事」。
墙角堆着今天赶制出来的三十箱果脯。其中十箱用的是化学染的布料,绣工也粗糙;另外二十箱虽然达标,但吴晓梅的手指已经磨出血泡。
手机屏幕再次亮起,是陈默发来的法律意见:「尽快注册商标,否则电视台的宣传可能为他人做嫁衣……」
龙安心走到窗前。月光下的晒谷坪上,吴晓梅还坐在绣架前,佝偻的背影像一张拉满的弓。
他突然做了决定。
「全部重做。」
龙安心把不合格的果脯倒进火塘时,所有人都惊呆了。蓝紫色的火焰窜起三米高,化学染料燃烧散发出刺鼻的气味。
「你疯了?」阿蕾嫂尖叫,「这都是钱啊!」
吴晓梅却静静走到他身边,从怀里掏出一把晒干的山苍子撒进火里。奇异的事情发生了——火焰渐渐变成纯净的金黄色,那股刺鼻气味也被草木清香取代。
「我联系了县职校的服装班。」龙安心的声音很轻,但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他们有十台缝纫机,可以帮我们做基础绣工。」
「机器绣的还算苗绣吗?」有人质问。
「不算。」吴晓梅突然开口,「但锁边、打底这些费时的步骤可以用机器。」她举起自己红肿的手指,「关键部位的星辰纹,必须手工。」
火塘里的火光映在每个人脸上。龙安心拿出那份电视台的合约:「他们要的不是快,而是真。」
务婆不知何时出现在人群后面。她颤巍巍地走到火塘边,将一把米酒洒进火焰。
「汉人娃娃,」老人的声音像砂纸摩擦,「你终于懂了。」
当夜,龙安心在发货单的备注栏加了一行小字:「因传统工艺限制,每日仅能供应十箱。您收到的每一片果脯,都经过苗家姑娘的手工绣制,请耐心等待这份来自大山的心意。」
他不知道客户会不会理解。但当他回头,看见仓库里吴晓梅带领妇女们挑灯赶制的背影时,突然觉得,有些东西比订单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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