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婢女自李唯背后军队队阵中鱼贯而出。
这时候,谁架着太后跳舞,谁就是宫婢。
跟在李唯与卓娜身边做事学习这么久,就算是条狗耳濡目染下也该学会听懂指令了。
于是无需格外吩咐,早就整装待发的婢女纷纷向前,以五人为列呈雁行斜排,贴东侧鱼贯而行,路过诸位重臣甚至不忘侧身行屈膝礼。
她们着齐胸襦裙,迈着精准的三寸碎步,裙摆摆动不超三褶、流苏不荡。
行进间始终颔首垂目,双手交叠于脐下。
这种端严仪态承北朝遗风,也是贞观时期所推崇、恪守的礼仪风范。
看着分明处在政变战场而神情镇定的婢女,朝臣心中自有思量。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能将婢女教养成这般,那位名不见经传的二公主恐怕也不会如传言那般不堪,说不得有文德皇后遗风。
婢女将武泽天搀扶下坐辇,一路把她往立于玄武门前突兀的高台上送。
婢女自是学了如何奏乐如何舞,她们用着精准的力道,将武泽天架起,分别控制着她的手脚与身体,愣是让她舞起了破阵乐。
高台一阶、一阶,可跟着鼓点转着圈,被人架着往上去的路,它又短又漫长。
李老看着妖后这般,长长的呼出了一口气。
三年前的那场夜宴,妖妇你可还记得?
这秦王破阵乐,由武家人来跳,确实不赖!
远远的看到武泽天在高台上被婢女架着跳破阵乐,那名倔强的披着铠甲的老将,深吸一口气后跪坐在地、放心的合上了眼。
而高台上的武泽天,只觉得自己的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受难。
她这时才恍然看见,黄龙纛前被长枪举起的头颅。
什么武三思、武懿宗、武攸宁,她都无所谓。
恨?
不,她解恨都来不及。
她终于是在大起大落中疯了吗?
武泽天想不明白,她瞪着眼睛死死地盯着武安康的头看,越看却越有些着相。
这本该是自己最偏爱的侄儿,为何如此陌生。
他……是谁啊。
不仅如此,武泽天觉得她不该是这副模样,不该是这样不得善终的。
或者说,不该是这里,不该是长安。
不该是现在,她天命未绝。
人过六十方知天命,武泽天隐隐能看得清自己的命。
就算终究大权旁落,就算终究断不了李唐的运,那也不该是当下。
那个诓骗又害苦了她的人,不该是梅伯温,也不该是李牧元……
他是谁?
有个男人的身影模糊又清晰,就像是索命的厉鬼,却让她想不起名字来。
因着这份挥之不去的梦魇,使她备受折磨,最后以梦定罪砍了右相。
可砍了以后,他依旧阴魂不散。
站在她身边、身后的,不该是武安康、更不是武显儿。
她怎么会没有女儿?
她梦到过无数次。
那个生来便体态丰硕、方额广颐,注定集荣耀于一身的孩子。
她为何没有来?
为何是李唯?
从他出生的那一刻,武泽天就有一种莫名的惶恐与不安。
武泽天的所有思绪,在看到被钉在中槛上的白绫时戛然而止。
她张开了嘴,尽可能的平静道,
“我死后,无需丧仪,只愿立一块无字碑。”
武泽天的要求,依照当代风俗,本该被采纳。
到底曾经是皇后,到底是死后荣哀,既然丧仪一切从简,那一块无字碑……也罢。
然朝臣心想可以,也可以谏言,却不可替帝王作答。
而李唯,怎么会同意这无理取闹一样的要求?
李唯可是知道立块无字碑的后果的。
功过自有后人评说是吧?
上承贞观下启乾元是吧?
打击削弱门阀势力,扶持寒门科举是吧?
加强西域控制,确保丝绸之路安定是吧?
弘扬佛教传播诗文,为盛唐诗歌繁荣奠定基础是吧?
尽管手段严酷,但却颇具备远见与大智慧,是敢于改革与突破历史桎梏局限的典范是吧?
语言的艺术、政治的权术、史书的春秋、性别的便利,全让你玩明白了。
想的太美了。
若李唯评判。
武泽天确实有功劳。
为高宗生了五个儿子,为皇家延绵子嗣,这份成就,是极大特大甚至说是天眷的高功。
纵览古今,谁家主母能有福气平平安安的生下五个健康的嫡子?
五个儿子,一位皇帝、四位亲王,放在古代这到底是什么样的含金量?
除此之外呢?
皇后揽权是先例吗?
政不出房户天下晏然的吕雉、维护汉初休养生息国策的窦漪房、兴灭国继绝世的东汉和熹皇后邓绥、被誉为北魏实际奠基人的冯太后……
你武泽天消耗的,是先太后几百年累积的信用与功绩。
吕后的杀戮是汉初分封制下外戚与宗室权力博弈的缩影,消除宗室威胁以保惠帝统治,以有限暴力维持刘汉政权,她知道天下应当姓刘,她不弑亲子。
而武泽天以女儿性命做局,以亲子性命接连为自己铺路,颠覆李唐、意图建立新朝重构皇权,制度化清洗、屠戮李唐法统,妄图借此来确立武周的合法性。
她不知道自己是鸠占鹊巢,是真觉着自己有不世之功。
这是‘胜者自有大儒辩经’‘朝堂皆男儿故而贬低女帝’的事儿吗?
这是贼寇窃国。
抬举她的说,她该跟司马懿坐一桌。
一个渭水之盟,一个垂帘听政,合该遗臭万年。
女官是她武泽天的先例吗?
太抱歉了,西周就已经有女史、女祝了。
汉朝更是有女御长、宫长。
经班昭个例以后,发展到初唐早就形成了女官制度,‘女官先例’与你何干?
若是没有你,漫长千年又岂会再无女君,朝堂之上岂会再无女官?
知道与时俱进,为政治服务的儒学,
能从春秋孔子的伦理奠基,战国孟荀的人性论争,到汉代董仲舒的神学重构天人感应,再到宋代程朱理本论立、格物致知建构理学体系,最终由王阳明龙场悟道转向‘心即理’,注1
从伦理化→人性化→神学化→科学化→内在化,
它历经数千年,凝聚了如此多的精华,它怎么就能咬定青山不放松的不让女人上桌。
都是封建糟粕是吧?
先说祖宗传承是糟粕,再曲解封建本义。注2
真相还不是最简单的、最浅显的,出了这么一个女皇帝以后,再也没有人敢拿国运去赌是否还能有个开元的奇迹再现?
看着临死前依旧在机关算尽动脑筋的武泽天,李唯深吸一口气。
现在轮到你想体面了?
可你已经让我,让大唐,让后世真有才学的女人,都很不体面啊。
后悔?垂死挣扎?仍寄希望于岁月史书?
做梦去吧。
于是他淡漠且简略的回答,
“你会有块碑的。”
碑文会详细的刻着你这一生的所作所为,详细到某年某月某日,详细到可考究的逐字逐句。
你放心,一定会分毫不差。
你甚至不需要被抹黑。
武泽天已经被举起,也正是在此时,梅伯温站出来,跪地稽首,同时高呼,
“臣,恭送太后!”
说罢,梅伯温跪着将怀中一封书信妥帖的放置在地上,从侍卫腰间拔出利剑,在梅谨惊愕的注视中,将其一剑穿心。
而后再回头,对李唯叩首再拜道,
“臣纵有千般托辞,然迫死太后已成铁证。此滔天之罪,万死难赎!
臣今日先行一步,向太宗、高宗皇帝英灵禀告此事,九泉之下亦将恭候太后驾临!”
梅伯温跪着持剑自刎,血洒地面,满座哗然。
少顷后,张柬之、李多祚乃至他身后的禁军,霎时被这鲜血染红了眼,同样跪地呼喊,
“臣\/某,恭送太后!”
同时,只得在心里暗道,梅公一路走好。
有些话只能存在心里。
日后可以说,可以怀缅,但如今必须保持缄默,不然岂不是要将梅公所做的一切布局皆付之东流?
站在史官之列的梅沅,不自觉地咬住了自己的下嘴唇,当热泪大滴大滴的从脸颊上滑落的时候,她才从恍惚中回到现实。
她……也是人。
梅伯温与她相处一百零九天,于她来说,梅伯温只是一个迷途知返、权倾朝野、家财富庶的老头子。
她总觉得梅伯温算不上自己的爷爷,她可以平淡的说出‘请祖父赴死’的计划,可以平淡的说出‘请祖父走之前记得带走父亲’,她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的看客。
可当这老头子真的倒在她面前,慷慨的在玄武门前自刎的这一刹那,在这一百零九天里梅伯温对她无微不至的关照,或带着和蔼、或带着睿智、或带着关切且充满着希冀的面庞,一张一张的闪现在她的脑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