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高高挂起于白绫上(1 / 2)

第81章

婢女自李唯背后军队队阵中鱼贯而出。

这时候,谁架着太后跳舞,谁就是宫婢。

跟在李唯与卓娜身边做事学习这么久,就算是条狗耳濡目染下也该学会听懂指令了。

于是无需格外吩咐,早就整装待发的婢女纷纷向前,以五人为列呈雁行斜排,贴东侧鱼贯而行,路过诸位重臣甚至不忘侧身行屈膝礼。

她们着齐胸襦裙,迈着精准的三寸碎步,裙摆摆动不超三褶、流苏不荡。

行进间始终颔首垂目,双手交叠于脐下。

这种端严仪态承北朝遗风,也是贞观时期所推崇、恪守的礼仪风范。

看着分明处在政变战场而神情镇定的婢女,朝臣心中自有思量。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能将婢女教养成这般,那位名不见经传的二公主恐怕也不会如传言那般不堪,说不得有文德皇后遗风。

婢女将武泽天搀扶下坐辇,一路把她往立于玄武门前突兀的高台上送。

婢女自是学了如何奏乐如何舞,她们用着精准的力道,将武泽天架起,分别控制着她的手脚与身体,愣是让她舞起了破阵乐。

高台一阶、一阶,可跟着鼓点转着圈,被人架着往上去的路,它又短又漫长。

李老看着妖后这般,长长的呼出了一口气。

三年前的那场夜宴,妖妇你可还记得?

这秦王破阵乐,由武家人来跳,确实不赖!

远远的看到武泽天在高台上被婢女架着跳破阵乐,那名倔强的披着铠甲的老将,深吸一口气后跪坐在地、放心的合上了眼。

而高台上的武泽天,只觉得自己的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受难。

她这时才恍然看见,黄龙纛前被长枪举起的头颅。

什么武三思、武懿宗、武攸宁,她都无所谓。

恨?

不,她解恨都来不及。

她终于是在大起大落中疯了吗?

武泽天想不明白,她瞪着眼睛死死地盯着武安康的头看,越看却越有些着相。

这本该是自己最偏爱的侄儿,为何如此陌生。

他……是谁啊。

不仅如此,武泽天觉得她不该是这副模样,不该是这样不得善终的。

或者说,不该是这里,不该是长安。

不该是现在,她天命未绝。

人过六十方知天命,武泽天隐隐能看得清自己的命。

就算终究大权旁落,就算终究断不了李唐的运,那也不该是当下。

那个诓骗又害苦了她的人,不该是梅伯温,也不该是李牧元……

他是谁?

有个男人的身影模糊又清晰,就像是索命的厉鬼,却让她想不起名字来。

因着这份挥之不去的梦魇,使她备受折磨,最后以梦定罪砍了右相。

可砍了以后,他依旧阴魂不散。

站在她身边、身后的,不该是武安康、更不是武显儿。

她怎么会没有女儿?

她梦到过无数次。

那个生来便体态丰硕、方额广颐,注定集荣耀于一身的孩子。

她为何没有来?

为何是李唯?

从他出生的那一刻,武泽天就有一种莫名的惶恐与不安。

武泽天的所有思绪,在看到被钉在中槛上的白绫时戛然而止。

她张开了嘴,尽可能的平静道,

“我死后,无需丧仪,只愿立一块无字碑。”

武泽天的要求,依照当代风俗,本该被采纳。

到底曾经是皇后,到底是死后荣哀,既然丧仪一切从简,那一块无字碑……也罢。

然朝臣心想可以,也可以谏言,却不可替帝王作答。

而李唯,怎么会同意这无理取闹一样的要求?

李唯可是知道立块无字碑的后果的。

功过自有后人评说是吧?

上承贞观下启乾元是吧?

打击削弱门阀势力,扶持寒门科举是吧?

加强西域控制,确保丝绸之路安定是吧?

弘扬佛教传播诗文,为盛唐诗歌繁荣奠定基础是吧?

尽管手段严酷,但却颇具备远见与大智慧,是敢于改革与突破历史桎梏局限的典范是吧?

语言的艺术、政治的权术、史书的春秋、性别的便利,全让你玩明白了。

想的太美了。

若李唯评判。

武泽天确实有功劳。

为高宗生了五个儿子,为皇家延绵子嗣,这份成就,是极大特大甚至说是天眷的高功。

纵览古今,谁家主母能有福气平平安安的生下五个健康的嫡子?

五个儿子,一位皇帝、四位亲王,放在古代这到底是什么样的含金量?

除此之外呢?

皇后揽权是先例吗?

政不出房户天下晏然的吕雉、维护汉初休养生息国策的窦漪房、兴灭国继绝世的东汉和熹皇后邓绥、被誉为北魏实际奠基人的冯太后……

你武泽天消耗的,是先太后几百年累积的信用与功绩。

吕后的杀戮是汉初分封制下外戚与宗室权力博弈的缩影,消除宗室威胁以保惠帝统治,以有限暴力维持刘汉政权,她知道天下应当姓刘,她不弑亲子。

而武泽天以女儿性命做局,以亲子性命接连为自己铺路,颠覆李唐、意图建立新朝重构皇权,制度化清洗、屠戮李唐法统,妄图借此来确立武周的合法性。

她不知道自己是鸠占鹊巢,是真觉着自己有不世之功。

这是‘胜者自有大儒辩经’‘朝堂皆男儿故而贬低女帝’的事儿吗?

这是贼寇窃国。

抬举她的说,她该跟司马懿坐一桌。

一个渭水之盟,一个垂帘听政,合该遗臭万年。

女官是她武泽天的先例吗?

太抱歉了,西周就已经有女史、女祝了。

汉朝更是有女御长、宫长。

经班昭个例以后,发展到初唐早就形成了女官制度,‘女官先例’与你何干?

若是没有你,漫长千年又岂会再无女君,朝堂之上岂会再无女官?

知道与时俱进,为政治服务的儒学,

能从春秋孔子的伦理奠基,战国孟荀的人性论争,到汉代董仲舒的神学重构天人感应,再到宋代程朱理本论立、格物致知建构理学体系,最终由王阳明龙场悟道转向‘心即理’,注1

从伦理化→人性化→神学化→科学化→内在化,

它历经数千年,凝聚了如此多的精华,它怎么就能咬定青山不放松的不让女人上桌。

都是封建糟粕是吧?

先说祖宗传承是糟粕,再曲解封建本义。注2

真相还不是最简单的、最浅显的,出了这么一个女皇帝以后,再也没有人敢拿国运去赌是否还能有个开元的奇迹再现?

看着临死前依旧在机关算尽动脑筋的武泽天,李唯深吸一口气。

现在轮到你想体面了?

可你已经让我,让大唐,让后世真有才学的女人,都很不体面啊。

后悔?垂死挣扎?仍寄希望于岁月史书?

做梦去吧。

于是他淡漠且简略的回答,

“你会有块碑的。”

碑文会详细的刻着你这一生的所作所为,详细到某年某月某日,详细到可考究的逐字逐句。

你放心,一定会分毫不差。

你甚至不需要被抹黑。

武泽天已经被举起,也正是在此时,梅伯温站出来,跪地稽首,同时高呼,

“臣,恭送太后!”

说罢,梅伯温跪着将怀中一封书信妥帖的放置在地上,从侍卫腰间拔出利剑,在梅谨惊愕的注视中,将其一剑穿心。

而后再回头,对李唯叩首再拜道,

“臣纵有千般托辞,然迫死太后已成铁证。此滔天之罪,万死难赎!

臣今日先行一步,向太宗、高宗皇帝英灵禀告此事,九泉之下亦将恭候太后驾临!”

梅伯温跪着持剑自刎,血洒地面,满座哗然。

少顷后,张柬之、李多祚乃至他身后的禁军,霎时被这鲜血染红了眼,同样跪地呼喊,

“臣\/某,恭送太后!”

同时,只得在心里暗道,梅公一路走好。

有些话只能存在心里。

日后可以说,可以怀缅,但如今必须保持缄默,不然岂不是要将梅公所做的一切布局皆付之东流?

站在史官之列的梅沅,不自觉地咬住了自己的下嘴唇,当热泪大滴大滴的从脸颊上滑落的时候,她才从恍惚中回到现实。

她……也是人。

梅伯温与她相处一百零九天,于她来说,梅伯温只是一个迷途知返、权倾朝野、家财富庶的老头子。

她总觉得梅伯温算不上自己的爷爷,她可以平淡的说出‘请祖父赴死’的计划,可以平淡的说出‘请祖父走之前记得带走父亲’,她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的看客。

可当这老头子真的倒在她面前,慷慨的在玄武门前自刎的这一刹那,在这一百零九天里梅伯温对她无微不至的关照,或带着和蔼、或带着睿智、或带着关切且充满着希冀的面庞,一张一张的闪现在她的脑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