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直到凌晨三点二十分,某小区的年轻门卫仍在失眠,眼里空望着安静的院子,终于看见有个女人背着包缓步来到了门口,没事找事地殷情问道:“你要出去吗?”
女人没有回答,只是站在门前。伸缩门被拉开了,女人稳步走了出去。
已经出了大门,向哪里去呢!
秋夜是冷的,仅仅在一个小时之前,女人还在睡梦中。丈夫起夜,卫生间里哗啦一声水响,将女人从迷梦中惊醒了,女人也去了卫生间,意外地完成了一桩几天来无法完成的事,她顺利地排出了宿便。
一身轻松地回到卧室,静夜里突然发生了一场政变,丈夫气冲冲地嚷了一句:“臭死了!”立刻卷被子蒙了头。女人愣了愣,无声坐着。一二分钟后,丈夫卷起被子去了书房:“臭得这房子都没法住了!”女人还没来得及再躺下,丈夫就走了。女人在床上躺了几分钟,想起了住校的儿子,想起了仅仅三个小时之前的床笫之事,和三个小时之后的“臭死了!”,许多事涌上心头,或来不及涌上心头,女人就悄悄穿上衣服,拉开门下了楼。
夜气如此森冷,女人的行走尽挪移。丈夫没有出来找她,甚至没有一个电话。
去找一间旅馆吧;天快亮了吧,打个车去单位吧,但是她不想这么早的时间叫醒单位门房。夜的寒气袭上来,女人决定步行纵穿城市,许多的事袭上心来,但现在顾不得多想,只是在想夜晚怎么这么冷呢,天几时才会亮呢。
如果天立刻就亮了,人们会发现,这个夜行的女人是清川师院文学院教师木千叶。
花儿在一位大嫂热情招呼中,住进了一个只收十块钱的旅馆,南场长给她的二千块钱,放在贴身的衣袋里,她一分也舍不得拿出来。天亮之后再转车回家去,南场长,还有琴琴说过好几遍了,从北山市北站上车,买开往清平县的票,到了清平县花儿就不用再发愁了。
房子之间的过道窄到只能容身,花儿一躺下就睡着了。半夜却被过道里杂沓的脚步声和不堪的人声惊醒,花儿知道了这是什么样的声音。这里不是花儿所习惯的静静的夜晚,柔情甜蜜的夜晚,而是一个人肉的热卖场,一个人性的屠宰场。
花儿被一种恐惧强烈地震撼,不敢打开灯,又害怕黑暗,担心起门上的锁是不是牢固呢。花儿又想起那个大嫂拉她入住时上下打量她的眼神,此刻,已是半夜,花儿还听到那个大嫂并不压低声音的地与一个男声在交谈,说着一些花儿似懂非懂的话。原来这个大嫂是这个旅店的老板娘,花儿越来越紧张。
隔壁的人声愈发不可闻,人怎么会这么丑恶啊,花儿几乎愤怒了。趁着老板娘进了房子,花儿捏住小羊的嘴,抱起小羊,悄悄溜出了大门。花儿要跑到一个没有人,有很多阳光的地方,要远离这如此黑暗、狭小、丑陋的地方。
在秋夜的街上,开头并没有感觉到冷,街上只有出租车,见了花儿,差不多有都要减速,问要不要车。花儿只好远远的躲离大街。
夜气森冷,花儿不能在城市的任何一个长椅停坐,只有不停的走,跺脚,甚至奔跑,以抵挡寒冷,累极时就坐在一座大楼底下,可刚坐下,就有针肌砭骨的寒气从她腰间,从她颈窝,从她身体的整个背部包抄而来,每多坐一分钟都是一种强力的坚持。花儿把头也缩进怀里,深不可测的夜空,为什么要这样冷呢。突然间听到有很切近的脚步声,花儿惊恐地抬头,只见一个十分庞大的身影向她走来,月亮底下,也清楚地看到那个身上的凌乱,花儿惊恐地豁然站起来。
花儿终于认出这就是下午在街上见到的那个疯女人,她发如草窝,面如黑铁,整个人就像一堆会移动的垃圾。白天,花儿不曾怕过她,花儿想不到在这黑夜里,会是这样迫近地见到她,花儿害怕极了,以最大的无声愤怒威慑她远离。
就在花儿发出威慑的刹那,疯女人害羞似的笑了一下,指了指的花儿的腹部,笑着走开了。
花儿如获大赦地看着她走远,冷而空的夜里,花儿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腹部,不明白疯女人为什么要指她的腹部呢。
那个疯女人披挂着笨重的层层叠叠的衣裳,就像将一个房子拖在身上了,大概她也是冷吧,来来回回的走,几次三番的靠近花儿,但都是害羞地笑一笑,看看她,又走了。
夜是一个多么阔大的舞台,充满了深不可测的许多未知。花儿从那个下等旅馆里仓皇逃出的那一刻起就登上了这个舞台,成为一个众舞伴消退的独舞者。她出演的是一个没有去处,也不再有家园可退的逃亡者;她出演的是一场没有应答,也不被牵念的一场暂时爱情的痴心守候者;从登上夜的舞台这一刻起,花儿就已经成为一个独舞者,成为一个独立者。可怜的花儿啊,她自己并不知道这些。她还在长街上奔跑,躲避,一把一把抹着无由的伤心泪水,一遍一遍念叨着那个曾经给过她温暖的男人,期盼他能立刻出现在这冷夜的长街上,为她带来光明、温暖。她并不知道自己深陷命运老人的布控,在尽情地出演寒夜出逃这一幕独舞。
在冷夜的长街上,木千叶梦游一般走着,所能做的只是照顾自己的安全,在天亮之前,一个女人的安全。悲怆与寒冷使她看上去痴呆、迷离。
怎么会有羊的叫声,城市的冷夜里,只有出租车偶尔的鸣笛声,是千叶听错了吗?果然是,一家单位的大楼门前传出咩咩的叫声。走近了,却见一个姑娘蜷缩在楼下,怀里紧紧抱着小羊。
姑娘为什么要深夜牵着一只羊蜷缩在街上呢,她是没钱回家了吗,还有和她一样受着某种逼迫与困窘。在等待天亮之前,千叶有了一个同伴,有了小羊和姑娘,千叶觉得危险少了。
月光下,可以看到姑娘的容貌超乎寻常的秀丽,却是一脸的胆怯、惊恐。
“这是你的小羊吗,它真可爱。”千叶想,此刻抱着小羊应该很温暖吧。
“是。”
“你怎么不回家呢,你家里人知道你一个人在这里吗?”
“不知道。”
“你是不是钱不够回家了,我给你,需要多少?”
“不,不要,姐姐,我有,天亮我就回去。谢谢姐姐!”
“好久没听见有人叫我姐姐了!”在一个陌生的女孩儿面前,千叶很放松的说。
“你妹妹比你历害,不肯叫你姐姐吗?”
“不,我亲戚都在外地。”
“那你是路过这儿?”
“路过,是,路过。”
那个疯女人又摇摇晃晃的走近了。千叶一惊,本能的就往后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