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定策(1 / 2)

应天城的早春裹挟着刺骨寒意,玄武湖的冰面裂开蛛网状纹路,碎冰撞击石岸的声响如同碎玉轻叩,惊起数只栖息的水鸟。朱雄英立于御书房窗前,指尖反复摩挲着狼头旗边缘的血字——那是蓝玉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战利品,靛蓝丝线绣就的\"胡党余孽,借刀杀人\"在晨光中泛着铁锈般的暗红,与案头《胡党逆案录》上的朱砂批注相互映衬,将他年轻的面容映得格外冷峻。自去年十月胡党余孽东窗事发,株连者已达一万三千余人,三法司的卷宗堆积如山,刑部大牢的刑具至今还染着未褪的血痕。

\"陛下,徐学士到了。\"近侍盛镛的通报惊醒了沉思中的帝王。朱雄英转身时,正见徐允恭扶踏上汉白玉台阶,青缎官服上绣着的仙鹤纹随步伐微微晃动,两鬓的霜色比三个月前又深了几分——这位历经洪武、永平、承德三朝的重臣,此刻正捧着用明黄缎子包裹的《军卫法》修订稿,鞋底的积雪在青砖上留下斑驳足迹。

\"让允恭久等了。\"朱雄英抬手示意,目光落在徐允恭手中的卷宗上,\"昨夜看了爱卿草拟的改制条陈,确实切中五军都督府积弊。\"

徐允恭将卷宗郑重置于御案,展开三尺见方的舆图,指尖划过辽东到西域的九边重镇:\"自太祖皇帝设立五军都督府,至今已三十七年。\"他的声音带着岁月沉淀的厚重,\"当年是为集中军权以定天下,可如今都督府既掌调兵之权,又管军籍、粮草,甚至插手地方卫所屯田,早已尾大不掉。胡党之所以能伪造宋国公印信调兵,正是钻了'都督掌印、同知佥书'的制度空子。\"

朱雄英的手指骤然收紧,想起去年十月通州沉河的那批刻着瓦剌咒符的火铳——若不是徐增寿冒死截获密信,若不是蓝玉在西域发现南军工兵的痕迹,只怕此刻坐在御书房里的,已是另一个被构陷的\"反贼\"。

\"所以爱卿建议废都督府,设五军断事官?\"

\"正是。\"徐允恭抽出舆图夹层中的明细表,\"断事官品秩虽低,却直属陛下,专司军籍勘核与调令审核。调兵权归兵部,须凭陛下虎符与断事官印信方能动兵;统兵权归将领,战时由朝廷临时委派;粮草转运归户部,每月造册送御史台备查。如此三司分立,如车之三轮,缺一不可。\"

殿外忽有马蹄声急骤,随侍太监捧着鎏金铜盘闯入:\"燕王殿下求见。\"

朱雄英与徐允恭对视,后者不动声色地退至屏风后。鎏金殿门开启时,朱棣的玄色大氅带起一阵冷风,飞虎纹玉佩在腰间晃动,绳结处还带着未化的霜粒——他显然是从城外军营直接赶来,甲胄的金属扣环上还沾着些许草屑。

\"臣参见陛下。\"朱棣的声音低沉如松涛,行完大礼后并未起身,\"胡党之乱,臣麾下亲卫多有牵涉,虽已查明是被伪造印信所惑,但臣终究难辞其咎。恳请陛下收回燕王三护卫兵权,臣愿只带三千燕骑镇守北平。\"

朱雄英望着这位比自己年长许多的皇叔,想起十二年前在北平城的那个冬夜。那时他随父亲朱标北巡,恰逢鞑靼三万骑兵犯边,是朱棣亲自率军夜袭敌营,用三千骑兵破了对方的\"铁林军\"。雪地中,朱棣抱着浑身是血的他冲出重围,飞虎纹玉佩上的血痕至今仍清晰可见。

\"四叔起来说话。\"朱雄英亲手扶起朱棣,指尖触到他袖口的补丁——这位统兵二十万的亲王,官服下竟穿着洗得发白的中衣,\"朕昨日收到蓝将军的军报,吐鲁番遣使请降,关西七卫已纳入大明版图。\"他望向舆图上刚用朱砂圈红的哈密卫,\"西域初定,漠北尚有瓦剌余孽,辽东女真又蠢蠢欲动。皇爷爷和父皇当年让四叔就藩北平,不是要你做个安分亲王,而是要你做大明的北门锁钥。\"

朱棣喉头滚动,想起大哥朱标退位前的托付:\"老四,北平交给你,咱朱家的江山,也交给你。\"此刻雄英的目光与大哥如此相似,让他眼眶微热:\"陛下既信臣,臣必当鞠躬尽瘁。只是...朝中言官仍在弹劾臣私蓄甲士...\"

\"言官弹劾?\"朱雄英忽然冷笑,从案头抽出一叠卷宗,\"昨夜允恭送来的密报,苏州陆家铁坊的匠人招认,去年九月那批刻着'燕'字暗纹的火铳,模具竟是用通政司员外郎的官印倒模而成。更妙的是,他们扣下了十八封四叔的请安折,每封都在末尾添了'边军缺饷,恳请增兵'的批注。\"

朱棣猛然抬头,终于明白为何去年秋冬,朝廷会突然派方孝孺来验甲——那些本该呈给皇帝的折子里,竟被人做了如此手脚。他腰间的佩刀骤然出鞘寸许,又被理智按下:\"这帮贼子,竟用御史台的清名做掩护!\"

\"所以朕才要整顿御史台。\"朱雄英指着窗外新挂的\"风宪\"匾额,\"今日清晨,新任左都御史已焚毁方孝孺留下的旧账。以后御史言事,须得附上真凭实据,再敢捕风捉影、党同伐异,便去诏狱里写弹劾奏章。\"

叔侄二人正说话间,秦淮河畔的御史台衙门内,火苗正舔舐着最后一叠账册。方孝孺的继任者王景站在火盆前,看着\"燕王府甲胄\"的字样在烈焰中卷曲成灰,忽然听见河面上飘来算珠相击的脆响——朱高炽的肩舆正沿着青石板路缓缓而行,二十四个算珠袋随步伐轻晃,如同春日里的风铃。这位体型肥胖的燕王世子虽是文华殿大学士,却早已在户部挂名行走,胡党案中正是他从五军都督府的账册里,查出了四十七份伪造的调令。

\"大人,该去吏部了。\"幕僚低声提醒。王景拍了拍袖口的纸灰,望着街角茶楼里的说书人正唾沫横飞地讲\"燕王验甲\"的段子,忽然苦笑——百姓只道朝堂是是非非,却不知每一页卷宗背后,都藏着足以颠覆江山的阴谋。

夜幕降临时,徐允恭的书房里烛影摇红。幕僚呈上的密报让他的眉头深锁:苏州陆家铁坊的余党供出,私扣燕王奏折的通政司员外郎,竟是黄子澄的妻侄。更令人心惊的是,他们用来伪造印信的模板,来自三年前胡惟庸案中被查抄的通政司旧档——原来胡党早在洪武三十年就埋下了这枚暗子,只等时机成熟便挑起皇室猜疑。

\"去告诉盛指挥,彻查通政司近五年的文书流转记录。\"徐允恭蘸墨写下密令,\"再派人去北平,告诉燕王,即日起他的折子可直送朕的私匣,无需经过通政司。\"他望着窗外的紫禁城角楼,想起今早在内阁看见的场景:有人拍案反对废除五军都督府,袖口却露出半截绣着狼头纹的帕子——那是瓦剌贵族的纹样。

与此同时,朱棣正坐在北平燕王府的箭楼上,望着麾下将士在月光下列队训练。徐允恭的密信被他反复折起又展开,火漆印上的\"紧急\"二字在灯笼下格外刺目。远处传来更夫敲梆的声音,三更天,正是当年他率骑兵突袭鞑靼大营的时辰。

\"爹,你若泉下有知,该看看如今的朝堂。有空要去看看大哥了\"朱棣摸着玉佩上的血痕喃喃自语,\"胡党虽灭,可这朝中的蛀虫,比漠北的沙砾还多。\"他忽然起身,对着城下的亲卫大喝:\"传令下去,明日起加练夜战,每人多背五斤甲胄!\"城下应声如雷,刀枪碰撞声惊起栖在箭楼的雄鹰,双翅展开足有丈余,在月光下划过一道银色轨迹。